月初，我计划利用五一假期，从广西钦州骑自行车到广州。我在钦州有个做生蚝买卖的朋友，生意做的很大，他说要我提前几天到，在钦州先玩几天。
4月29号，我抵达南宁。下机后，朋友叫司机来接我，我路上发了个朋友圈，大意是，时隔八年，钦州似乎还存留着一些想念。忘了屏蔽一些人。
她联系上了我。她说，到了后务必去她家，她给我吃欢喜。
单车提前寄到了钦州
我不能确定这里面是否有某种更深刻的含义，斟酌再三，我推掉了朋友安排的脏局，决定还是去她那里一探底细。
她在 皇庭御龙湾门口接我，一进她家门，我便闻到了酸腥交杂的异香，在六米吊顶的巨大客厅里弥散不去。这股刺激瞬间将我拉回八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我顿时明白，她的欢喜是真的欢喜。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这一份纯真做不得假。我汗颜于自己那些双关的想象，我承认，这八年来，我变得庸俗且多疑。那些市井的戒备在她手捧砂锅的步履中瓦解，我彻底放下心防，开始品尝她精心炖制好的牛逼。
这是酸笋炖牛欢喜。她说。这是她在玉林学到的手艺，她的姑妈告诉她，把酸笋、腐乳和欢喜炖在一起，久经熬炼之后，给心里的那个人吃，他就永远忘不了这个味道，也永远忘不了你。
我不敢搭话，只有埋头苦吃。我知道她在注视我，隔着蒸腾的雾气。牛逼烫嘴，可我根本来不及吹，只能机械地咀嚼，任凭那股爆裂由口腔迸发至六识，每一块牛逼落肚，吞下的都是贪嗔痴。
“喝点？”
“喝点！”
她给我倒酒，我牛饮而尽，没有细品，任凭辛辣的热流冲塌灵台最后的戒律，我很快就醉了，醉得像被抛入万古长夜后那永恒不变的无明。
她的酒柜
我蜷缩在沙发上，时而诅咒，时而啜泣，我可能说过我爱你，也可能说过我恨你，她拉过我，胡亲乱啃，如同在砂锅中捞起牛逼。我知道今晚会有硬仗要打，这是一场考验，而我注定兵败如山倒。
当最后的时刻到来，语言便不再含糊不清，逻辑的暗线穿行在所有莫测的情绪之中，汗液将两个如世仇一般厮打的人黏合成一个整体，他们面对面地抚摸与辱骂，一个人有着深邃的愚蠢，另一个具备浅薄的意义——我向她解释这场不期而遇，而我最后也必将离开，我还有我的旅程要走。她接受，但不认可。她说：我会和打熬孤独一般打熬你，也会和炮制欢喜一般炮制你。
第二天醒来，已是午后。我睁开眼，她就把酸汤煮的面端到我眼前，里面还有两块昨天吃剩的牛逼。我按下自己即将被冲飞的天灵盖，佯装受用地吃下这份情意。我说，我明天就要离开，我要去广州，下次见面，可能又是八年后。
八年吗？她喃喃道。她说她想和我一起走，去天涯海角，去广州，我说，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情感，我不可能带着你，你也不可能跟着我，我们注定会在成都与钦州之间相互怀念，也最终相互忘记。
我只是一个王八蛋。我对她说，我在你这里拿走了太多，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你，那年我给你写的诗都是抄袭，有些抄自萨福，有些抄自拜伦，有些抄自席勒，我和你讲的人生都是偷窃他人的经历，你所有浪漫的想象都来自卑劣的虚构，而我，这个卑劣的卑劣者，明天就要上路，去广州。我期待着路上的痛苦，那里有个人在等着我。
是谁。她惊愕。
“老子在此。我自己。”我放下面碗，转身朝世俗走去。
5月1日，我拖着疲软的双腿，从钦州出发，一路经过平陆运河、蚝田、工厂、大桥、烈日、乌云和贫瘠，我收到了很多她的消息，但我没有回复，一味赶路。广西的闷热让汗液封锁在毛孔里，形成盐和尿素的堰塞湖， 我中暑，呕吐，然后继续朝前骑。
可我的心里有杂念。我在大运从身边呼啸而过时想她，在夕阳倒映于海面的炙烤中想她，在化工厂轰鸣的烟尘降临下想她，我知道这并非思念，它困扰着我，侵袭着我，腐蚀着我，让我无力继续继续接下来的旅程。
我知道，我必将半途而废，这一趟，我到不了广州。
第四天，在经过一个叫铁屎岭的山村时，我再次因中暑而差点倒毙。我服下双倍剂量的霍香正气水，狠掐自己虎口，用凉水拍打后颈，路边的荒坟和恶犬嘲弄着、鄙视着、见证着我虚弱的坚持，我在33度的日头下发酵、蒸腾、熬煮，意志挥发成对酸笋炖欢喜的企图和渴望，我给她回了消息。
我说，我会骑到山口镇，那个广东与广西接壤的小城，然后打货拉拉到湛江，我定了明晚8点的动车票，后天改签从广州回成都。
她没有回复。她的无言是宣告，我的失语是明了。
当我回到成都，坐在办公室，疲惫已经消散，念想也早已离场。我想着这几天如同梦幻泡影，这也印证了我一直贯彻的以为：事情一旦发生就已经消失，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痴想与妄念——这可能是自我欺骗，但确实袅若云烟。
过了几天，我收到一个来自钦州的包裹，里面是一袋酸笋和两块冰冻的牛逼。我想，我会好好调教它，品尝它，回味它，不是因为怀念，而是因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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