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咱们扬州城西边有个周家,当家的做瓷器买卖,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算得上殷实。
可这周家有个心病——独子周大福三岁那年摔断了腿,请了七八个郎中都没治好,落了个瘸腿的毛病。
更要命的是,十五岁那年又得了场怪病,那"子孙根"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再也没精神过。
周老太太急得直跺脚:"哎哟喂,这要绝后啊!"
四处托媒人说亲,可人家姑娘一听这情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眼瞅着周大福都二十五了,还打着光棍儿。
这年三月三,周大福偷偷去菩萨庙后头那棵老桃树下挂了个姻缘符。
说来好笑,老天像是成心跟他作对似的,当晚庙里走了水,火苗子直往桃树上窜,布制的姻缘符和他的姻缘路一样岌岌可危。
"哎哟喂!我的姻缘!"周大福瘸着腿拎水桶救火,硬是把桃树给保住了。
第二天大清早,周家门口来了个穿粉色罗裙的姑娘,眉心一点桃花印,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最奇的是,随着春风拂过,一阵清甜的桃花香扑面而来。
"姑娘,你这是……"
"小女子阿桃,无父无母。"姑娘声音清脆如铃,"昨夜梦见菩萨指点,说周家少爷是我的良配。"
周老太太上下打量着阿桃,见她肌肤如雪,眉眼如画,虽衣着朴素却掩不住一身灵气。
老太太心里直打鼓:这姑娘看着就不像普通人家的,怎会看上我家这个瘸腿儿子?
"姑娘,我家情况你可能不知道……"周老太太试探着说。
阿桃微微一笑,那笑容让满城桃花都黯然失色:"婆婆,我知道大福哥腿脚不便。但人这一生,贵在真心。"
周大福站在母亲身后,看着阿桃眉心那点桃花印,不知怎的,心跳如擂鼓。他想起昨日在菩萨庙后的桃树上挂的姻缘符,难道真是菩萨显灵,给他送新媳妇来了……
周老太太秉着不要白不要的理念,当即拍板定下亲事。
当夜,周家张灯结彩,简单办了婚事。
洞房内,阿桃替周大福脱下外袍,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瘸腿。周大福猛地一缩,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夫君别怕。"阿桃轻声说,从袖中取出几片桃花瓣,轻轻敷在他腿上,"这是我家乡的土方子。"
说来也怪,那桃花瓣贴上皮肤,一阵清凉直透骨髓,多年的酸痛竟减轻了大半。
周大福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腿,又看看新婚妻子,心中疑窦丛生。
到了白天,邻居们都说昨夜闻见周家院子飘出十里桃花香。
周老太太坐不住了,把儿子拽到厨房:"儿啊,这媳妇……"她压低声音:"该不会是个妖精吧?"
周大福咧嘴直乐:"娘,您这是话本子看多了。阿桃就是手脚凉些,吃饭爱挑素菜,哪点像妖精?"
可这阿桃确实有些古怪。
头一件,她从不说自己娘家在哪;二一件,三伏天身上都凉丝丝的;三一件,周家米缸见底时,她往里头抓把桃花瓣,第二天准能冒出半缸米来。
半年后,周大福与人合伙的瓷器生意出了岔子。苏州来的贾掌柜卷走了三百两货款,那是周家大半积蓄。
"完了,全完了!"周大福瘫坐在院子里,抱着头喃喃自语。
阿桃正在桃树下绣花,闻言放下针线:"夫君,出什么事了?"
待周大福说完,阿桃却不慌不忙,反而抿嘴一笑:"我当是什么大事。那贾掌柜住在哪家客栈?"
"悦来客栈天字房。可这……"
阿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夫君且宽心,明日会叫他把银子毫厘不差送回来。"
当夜,贾掌柜正在房中数钱,忽见帐子无风自动,他走到床边掀开被窝,里头突然涌出大团大团桃花瓣来,吓得他立刻撤了手退到窗边。
这时候,窗外不知怎的"沙沙"作响。
他推开窗,一片桃花瓣飘进来,正落在他眉心。
霎时间,他眼前一黑,仿佛看见无数桃枝从四面八方伸来,要将他缠住。
"鬼啊!"贾掌柜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间。
谁知走廊上更可怕——墙壁渗出桃红色的汁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桃花香,熏得他头晕目眩,直吐酸水。
第二天一早,贾掌柜就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周家,哆哆嗦嗦地还了银子,还多加了二十两"压惊钱"。
周大福大喜过望。
周老太太却因这事真起了疑心,可架不住阿桃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媳妇虽说没有可靠的娘家来帮衬夫家,可伺候婆婆那叫一个周到——夏天打扇子,冬天暖被窝,连老太太脚趾甲都是她给修剪的。
眼瞅着儿子三十了还没后,周老爷子急得嘴上起燎泡。
终于在一个雨夜,把全家叫到堂屋。
"那个……"老爷子搓着手,眼睛不敢看阿桃,"我听说南边有'借种'的习俗……"
"爹!"周大福脸涨得通红。
阿桃手中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她脸色煞白,桃花眼里头回结了冰碴子。
周老爷子硬着头皮说完:"就请大福的表兄,那个新中的秀才……头脑好,生出来的定然也是个伶俐的……"
"我这就去跳河!"阿桃猛地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冲。周大福瘸着腿追出去,在雨中死死抱住她。
"放开我!"阿桃挣扎着,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若非要我委身他人,不如死了干净!"
周大福闻言一震,紧紧抱住妻子:"是我周家对不起你……我这就去回绝爹娘。"
当婆婆的周老太太却并没有受感动,反倒越发看这个儿媳不顺眼:"装什么贞洁烈妇?我儿子根本不能……谁知道她是不是早就在外头……"
这话传到阿桃耳朵里,她也不恼,就安安静静地绣她的花。
您还别说,她绣的桃花能招来真蝴蝶,在城里卖得可俏了。
灾祸说来就来。
有个姓马的官老爷看上周家祖传的瓷窑,勾结商会诬陷周大福贪墨公款。
官差上门拿人那天,周家哭作一团。
唯独阿桃神色如常,哼着小调在绣花,甚至还有闲心跟隔壁的王婶讨论新出的戏文。
"没良心的东西!"周老太太指着阿桃大骂,"你男人都要下大狱了,你还有心思绣花?"
阿桃头也不抬:"婆婆放心,我夫君不会有事的。"
当官差把刀架在周大福脖子上时,阿桃突然从屋后拖出一捆棍棒:"差爷,我当家的最怕棍棒,劳烦您用这个。"
官差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接过棍棒。
才打了七八下,周大福就"昏死"过去。
阿桃上前拍了拍他的脸,暗中将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
"晦气!还没审就死了。"官差刚到衙门,又掉头骂骂咧咧地把"尸体"送回周家。
周家挂起白幡,设起灵堂。
邻里们前来吊唁,却见阿桃一身红衣,唇染朱丹,正悠闲地嗑着瓜子。
"周家媳妇,你这是……"王婶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桃嫣然一笑:"大喜临门,自然要穿红戴绿。"
"你这毒妇!"周老太太扑上来就要撕打,"我儿尸骨未寒,你竟敢……"
阿桃轻巧地避开,凑到婆婆耳边低语:"婆婆若想再见儿子,就按我说的做。"
说完,她转身走向停尸房,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宾客。
停尸房里,阿桃将"尸体"倒着放入一锅沸水中。
诡异的是,那水竟然不冒热气。
"咳咳!"周大福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颗药丸。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泡在水里,吓得拼命扑腾:"救命!烫死我了!"
阿桃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直到周大福喊得声嘶力竭,她才对着水面轻轻一吹——整锅水瞬间变得漆黑如墨,寒气逼人。
"鬼啊!"闻声赶来的周老太太刚推开门,就被"死而复生"的亲儿子吓得瘫坐在地。
几个年长的亲戚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阿桃不为所动,淡淡道:"婆婆不妨摸摸这水。"
周老太太战战兢兢地伸手一碰,顿时打了个寒颤:"这、这沸水怎么比冰还冷?"
神奇的是,当周大福被拖出来后,他原本瘸了的腿竟然能伸直了!跑跳都和常人无异!
更奇的是,周大福不仅腿好了,连隐疾也不药而愈。
夜里,小夫妻房中终于传出动静,周老太太扒着窗根听了一宿,第二天乐得见牙不见眼。
"娘子!"周大福又惊又喜,扑通跪在阿桃面前,"原来你一直在救我!"
周老太太也老泪纵横:"好媳妇,是婆婆错怪你了……"
以防仇家回过头来报复,待身子稍稍恢复后,周大福就带着一家人仓皇逃往外祖家。
到了杭州后,周家几乎一贫如洗。
外祖家的老宅虽能遮风挡雨,但积蓄所剩无几,周大福不得不四处奔走,寻找生意门路。
然而,没有本钱,谁愿意与他合作?
阿桃看在眼里,默默盘算着。
她翻出自己陪嫁时带来的绣线,又去集市上买了些便宜的布料,坐在织机前,手指翻飞,绣出一朵朵栩栩如生的桃花。
"娘子,你这是……"周大福进来,看见妻子的举动满头疑惑。
阿桃头也不抬,专注地穿针引线:"夫君,我绣的帕子、荷包,在扬州时就很受欢迎。如今咱们缺银子,不如让我做些绣活去卖,也好贴补家用。"
周大福心疼地看着她熬红的双眼:"可你还怀着孩子,得多注意点自己的身子……"
阿桃轻轻摇头,唇角含笑:"我没事,你看,我精神好着呢。"
她确实精神极好,甚至有些异于常人。
周大福发现,无论她熬到多晚,第二天依旧神采奕奕,连风寒都不曾染上。
而他自己和母亲却时常因为日子难捱而病恹恹的,全靠阿桃熬药照顾。
阿桃的绣品很快在杭州城出了名。
她绣的桃花帕子,花瓣娇嫩欲滴,仿佛能闻到香气;她织的锦缎,纹路细腻,连城里的富家夫人都争相购买。
"周家娘子,你这绣活真是绝了!"绣坊的老板娘啧啧称奇,"这桃花怎么跟真的一样?"
阿桃只是浅笑:"不过是些粗浅手艺,夫人过奖了。"
她不肯多收银子,只求能多接些活计。
渐渐地,周家的日子开始好转。
来年开春,在满城桃花纷飞的时节,阿桃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桃笙"。
小丫头生得粉雕玉琢,眉心一点淡淡的桃花印,笑起来时,满屋似乎都飘着桃花香。
周老太太起初有些不悦,嘟囔着:"怎么是个丫头?"
可桃笙实在太讨人喜欢,连周老太太都忍不住抱着她逗弄:"哎哟,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机灵?"
女儿出生后,阿桃更忙了。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继续织布绣花,常常忙到深夜,愣是靠十根手指头撑起半个家。
这天夜里,周大福醉醺醺地回来,看见阿桃还在油灯下织布。
婴儿睡在一旁的摇篮里,阿桃一只手摇着摇篮,一只手飞针走线,那布匹上的桃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香气。
"娘子……"周大福眼眶发热,"我对不起你……"
阿桃抬头,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唯有眉心那点桃花印红得惊心:"夫君说的哪里话。你看,今天绣坊又给了三两银子,说是客人特别喜欢我的绣样。"
周大福看着妻子粗糙的手指,再也忍不住,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后来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周大福想做回老本行,阿桃就把攒的体己钱全给了他。
周大福心中酸涩不已,他轻轻搂住妻子,低声道:"娘子,等我生意做起来,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必这样辛苦。"
阿桃靠在他怀里,柔声道:"夫君有心就好。我不怕辛苦,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安喜乐,我就知足了。"
可这男人呐,好了伤疤忘了疼,渐渐把媳妇的功劳抛到脑后。
三年后,周大福的生意有了起色。
这天他兴冲冲地抱回一匹上等苏绣,轻手轻脚放在卧房里。
阿桃正在哄孩子睡觉,看见那匹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的丝绸,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新衣裳了,还以为是丈夫给自己准备的惊喜。
"真好看……"她忍不住拿起丝绸往身上比了比,那粉色衬得她眉心的桃花印愈发娇艳。
"使不得!"周大福突然冲进来,声音大得吓醒了孩子,"这是要送给李通判的!"
阿桃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下去。
周大福慌了神,赶紧从柜底翻出一条发黄还沾满霉点的旧布:"这个……这个给你做条裙子……"
阿桃看着那条散发着臭味的旧布,没有说话。
这时周老太太闻声而来,看见阿桃手中的上等丝绸,顿时火冒三丈:"你也配穿这个?"随即一把抢过丝绸,"真当自己是高门贵女,还想要绫罗绸缎?"
"娘子!"周大福急忙过来抱住妻子胳膊劝和,"娘年纪大了,糊涂了,你别跟她计较……"
阿桃偏头看着他,眼中的温度一点点冷却。
她把丝绸往地上一扔,踩着布冷笑道:"我为你周家当牛做马多少年?"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大福浑身发抖,"整整二十年了…治好了你的腿和隐疾,救了你的命,连你东山再起的本钱都是我一针一线挣来的,却原来连块布都不值当!"
说罢走到院里的桃树下,身子渐渐变得透明。
"那年庙里起火,你救了我。"阿桃的声音飘忽如风,花瓣从她衣角开始飘散,"我本想报完恩就走,可看你待我还算真心,就多留了这些年……"
周大福如遭雷击,突然想起那年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姻缘符而引水救桃树……难道说……难道说,阿桃就是那棵桃树的化身……
原以为是菩萨显灵赐予自己一桩美好姻缘,却不知其实是桃花仙来报恩……
"不!"周大福死死抱住妻子,只恨自己不懂珍惜,"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阿桃轻轻挣脱他的手:"如今你身子好了,生意也有了起色,孩子我也给你留下了……我的功德已满,该走了。"
在周大福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阿桃的身影渐渐化作万千桃花,随风散入云霄。
只有那匹被踩过的丝绸还在地上,沾了几点如血的桃花瓣。
每年三月,人们总能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个小姑娘,在菩萨庙后的桃树下静坐终日。
那小姑娘眉心一点桃花印,笑起来满树桃花都会为之颤动。
周老太太逢人就夸:"我那儿媳妇啊,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可是天上的桃花仙子……"
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后来桃笙长大了,出落得比桃花还娇艳,嫁了个状元郎。
成亲那天,满城桃花一夜盛开,有人说看见个穿粉衣的女子站在云端,含笑望着迎亲的队伍。
而周大福终身没有再碰丝绸,他开了间小小的绣庄,专收绣桃花的绣品。
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能看见他在灯下对着一幅未完成的桃花绣像说话。那绣像上的女子,眉心一点朱砂,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