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简介:王学富,南京直面心理咨询研究所所长,首席咨询师。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美国心理协会夏洛蒂和卡尔•布勒奖(2013 夏威夷)获得者。著有《直面者说》、《心理学无处不在》等著作。存在心理治疗译丛(安徽人民出版社)主编。译有《在生命的最深处与人相遇:欧文亚隆思想传记》。译作《治愈黑暗》推荐人。
采访人:韩宗洋、赵逸轩,学人Scholar团队成员
03
我们所处的时代并不轻松,
我甚至认为它是一个“造病的时代”
学人:除了遭遇精神危机之外,很多人或许并没有经历特别极端的事件,但仍然会感受到强烈的压力或内在的危机,比如学业、失业、退休等阶段都会带来很大的精神负担。身边有些朋友,明明知道自己状态不好,却又不太愿意向别人倾诉,甚至不知道如何求助。就像您刚才提到的,很多症状反而是身体对自身的一种过度保护和表达。那么,对于这些人,您有什么建议?他们该如何面对这种困境,或者有哪些可以帮助自己的方法?
王学富:我想谈一点不同于老生常谈的内容。我们的情绪、我们的身体,很多时候都像一个指标,反映着我们生活或生命系统的某些问题。这些问题无法直接表达时,就会通过情绪或身体症状呈现出来。
比如,一个小孩如果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情绪,他可能会用生病的方式表达。他或许并没有生理上的病因,而是因为情绪紧张、恐惧、压力过大,或者经历了家庭冲突、校园欺凌、被忽略、被强求等问题。他不会具体说“我害怕”或“我难过”的那些感受,他的身体就会借着潜意识替他说话,出现腹痛、头晕、反复感冒,甚至夜里梦魇不断。这种现象被称为“用身体说话”,也叫“躯体化”,其实是心理与生理的交互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传统医学——尤其是古典中医——在诊断时不会只看身体症状,而会询问患者的生活史、情绪状态、个人际遇。虽然中医有它自身的局限,但在整体观上,它比西方生物医学模式更注重“人”作为整体的存在。这一点,在心理治疗中同样重要。
我一直强调的一句话是:如果你有全面的生活,你就不会有症状。如果你能够充分地活出自己,你就不会活成病人。许多心理问题,其实不是生理上的疾病,而是生活中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果一个人无法面对自己的生活问题,他会试图回避,而这些未能处理的问题就会在暗中累积,形成焦虑、压力,最终以症状的方式爆发出来。
有些心理症状,甚至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达。比如,我曾遇到一个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几个装满水的瓶子。他害怕自己会突然陷入无法获取水的困境,因此干渴而死。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行为,通过深入探究他的生活史,发现他自幼缺乏情感滋养,长期感受不到温暖的关系。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干渴”着,但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匮乏,于是,这种匮乏被转换成了对“水”的渴求,并最终表现为一种强迫性的行为。
因此,我们遭遇的身体、情绪、心理、精神、人格等问题,往往反映着我们生命中未曾解决的某些部分。这可能是未满足的需求、未被梳理的关系、未曾面对的伤痛、长期压抑的愿望。我们需要了解自己:我是否在生活中经历了某种失落,却没有找到相应处理方式?我是否长期承受某种压力,却无处诉说?我是否渴望某种改变,但又感到力不从心?
如果一个人没有去审视自己的生活,甚至都不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他只会感受到一种模糊的“难受”。在中国文化中,人们往往用“难受”来表达自己身体和情绪上的不适,对于身体,需要医疗的诊断,对于各种情绪,在心理治疗中需要帮助来访者做出清晰的分辨:这种难受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是愤怒?是恐惧?是孤独?是无助?是悲伤?是内疚?是焦虑?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要意识到,症状背后往往有深层原因。与其只想办法让自己“别难受”,不如去追问:“我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生命里,正在经历什么?” 有时候,我们关注情绪,却忽略了情绪背后的根源;有时候,我们过度关注情绪本身,却忽略了情绪其实是在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
其次,要允许自己去寻找支持。一般来说,当一个人感到痛苦,他会自己努力去解决;如果持续痛苦,自己无能为力,他会进而向环境(如亲友)寻求帮助。如果你的状态已经严重到难以自我调节,亲友也无法真正理解你和帮助你,那么你可以考虑向专业人士求助。一个经验丰富的治疗师,可以帮助你整理你的生活,分析问题的根源,并找到合适的应对方式。
在根本上,心理咨询不是“有病才去做的事”,它本质上是一种自我探索和自我理解的过程。很多人陷入心理困境中,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未曾面对的矛盾,而专业的咨询师能够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让你去梳理这些矛盾,帮助你更好地了解和理解它们,并找到更健康的表达方式。
换句话说,你的症状并不是你的敌人,它可能是你内心最需要了解的事情。当你愿意去倾听它,而不是急于压制它时,你才真正开始走向疗愈的道路。
学人:我曾与初中、高中的学生有过较长期、较固定的接触,明显能感受到他们的精神压力。他们会向我倾诉,觉得父母不理解自己,感到困扰。而且,如您刚才提到的,一些人面对生活问题时无法言说,甚至难以直面,而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情况可能更为复杂。有些孩子能够清晰表达自己的困扰,但他们的父母却觉得这是一种耻辱,甚至完全否认问题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作为老师——不仅是我个人,而是所有有意识、有能力帮助孩子的人——应该如何回应孩子的求助?
王学富:我们所处的时代并不轻松,我甚至认为它是一个“造病的时代”,也是一个“找病的时代”。“造病”的含义是:社会环境本身制造了太多压力,个体难以承受,最终转化为疾病;“找病”的含义是:许多青少年在无法获得喘息和调整的情况下,反而会主动“寻找”病——因为病可以成为他们暂时逃离高压环境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如今的孩子被逼得太紧了。他们的生活单一,缺乏乐趣,缺少同伴间的自由玩耍,缺乏跟自然的接触,也没有闲散的时光去随意探索。他们时刻被填满,被安排,被期待——在这种情况下,“因病获益”(gain by illness)机制就会发挥作用。
弗洛伊德早就发现,人在生病时,会获得额外的关怀、关注和特殊待遇。例如,父母不再那么严厉,作业可以减少,甚至可以请假、休息,家人和亲戚会送上礼物、细心照顾。病,成为他们喘息的机会和躲避生活重负的借口。当一个社会把孩子逼到只能通过生病来换取关心时,问题就已经非常严重了。
相比之下,我的童年虽然物质匮乏,但心灵世界却充满了自由。我与同伴在村落间嬉戏,夜晚在田野奔跑,抓蜻蜓、骑牛,享受纯粹的童年乐趣。而如今的孩子,很多时候是孤独的、无趣的、被围困的。他们的父母和老师往往深陷“成人主义”之中,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孩子,也曾渴望自由和理解。
那该怎么办呢?
首先,社会、学校和家庭都应该对孩子好一点。比如,家长要学会成为孩子的缓冲地带。如果学校布置作业太多,家长要在家里给孩子营造放松的空间,让他们有机会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个孩子需要休息、需要充电,才能持续面对挑战。如果学校和家庭双重施压,孩子的精神就会被挤压到极限——要么崩溃生病,要么长期压抑,直到高中或大学阶段突然爆发出严重的心理问题,甚至一生都可能郁郁寡欢,丧失动力。
其次,不要让孩子轻易被贴上病理化的标签。如今,许多孩子在网上搜索抑郁症、焦虑症等信息,并主动对号入座。有的孩子甚至会“学习”症状表现,让自己符合抑郁症的诊断标准。倘若再接受医院的正式诊断,进入用药、住院的模式,这种病理化身份可能会被他们长期认同,甚至形成固定的心理模式,使他们更难恢复。
心理咨询和医院诊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式。医院以医学、生物学视角为主,强调诊断、用药和对症干预,而心理咨询则更关注孩子的生活经历、家庭关系、情感需求。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不仅要与孩子沟通,还与家长交流,让家长真正理解孩子的困境,帮助他们调整家庭氛围,用更新的文化观念与方式来养育孩子。
真正的心理问题,并不是人们一般理解的“生病”,它的根源是,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失去了快乐、自由、情感支持、社会互动、个人爱好和自我表达的空间。如果这些东西都被剥夺了,孩子怎么可能不“生病”呢?
学人:刚才我们讨论的内容,也与目前国内的调查数据相吻合。根据2023年10月10日中国麻醉药品协会精神卫生峰会发布的《中国精神心理健康蓝皮书》,学生群体的抑郁比例惊人:小学生抑郁率10%,初中生抑郁率30%,高中生抑郁率40%。也就是说,每10个高中生里就有4个可能抑郁。而根据《健康时报》2022年的数据,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已占总人数的 30%,其中50%是在校学生。这些数据实在触目惊心,您怎么看待这样的统计?您觉得这些数据可信吗?
王学富:我对这些数据的准确性持保留态度,因为不同调查机构采用的标准不同,数据的差异可能会很大。但无论数据如何,学生心理问题的严重性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我并不赞同在学校普遍开展大规模心理测评。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测评本身可能并不精准,心理测评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取决于调查人员的专业素养。但在国内,许多心理测评项目的设计和执行并未达到足够的专业水准。错误的评估可能会导致误诊或夸大问题。其次,测评可能带来病理化标签,被筛查出的孩子,可能会被学校或家长贴上“重点关注对象”的标签,甚至影响他们的自我认同。长远来看,这会加剧他们的心理困扰。最后,数据的使用存疑,这些数据是否会被记录、存档?未来是否会影响学生的升学、就业?如果一个孩子因为一次测评被“认定”有心理问题,那这个标签会不会成为他一生的负担?这些问题值得深思。
相比之下,西方精神治疗体系也存在局限,但至少在学术态度、研究方法、伦理规范等方面较为严谨。如果把这种模式简单复制到中国,而不考虑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就可能带来一系列负面后果。尤其是在当前专业人才短缺的情况下,如果一些机构为了盈利而滥用心理测评和诊断,那将会对孩子造成更大的伤害。
因此,我们需要警惕,不要让心理健康教育变成一场“数据化的运动”。心理健康工作,应该建立在真正的专业精神、实践经验和对生命的尊重之上,而不是为了“收集数据”“写论文”或“搞科研项目”而盲目推广测评和干预措施。
04
任何一种治疗方式背后都承载着一种价值观,
而这种观念直接决定了治疗方式是否尊重人的尊严
学人: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分享一个例子。我和一些在校生交流时发现,许多学生从初中到高中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梦魇,尤其是山东的朋友经常提起“再不听话就送你去电疗”这样的恐吓。这种说法来源于杨永信,他的“电击治疗”在网络上被戏称为“雷电教主”,甚至成为剪辑视频时的调侃元素。
最初,我只是把这当成一个网络笑话,直到身边有朋友真正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在一些书籍和报道中,这些手段也屡有展现。那么,从专业的心理学角度来看,如何看待这种做法?我们又该如何规范甚至优化心理干预的方式?
王学富:任何一种治疗方式背后都承载着一种价值观。你如何看待人的本质,就会如何对待人,而这种观念直接决定了治疗方式是否尊重人的尊严,是否真正符合心理健康的目标。
过去西方心理学中流行过行为主义治疗,它的某些方法确实能产生效果,但它的前提是有问题的——它将人视为可以被操作的对象。行为主义最早来源于实验室,对动物进行刺激-反应实验,继而推导出人的行为模式。于是,他们设计强化机制,通过条件反射的训练,期望塑造出“合适的行为”。然而,这种方法忽视了人的主体性,将人等同于动物,把复杂的心理活动简化成对刺激的反应。
虽然它使用的一些方法的能确产生效果,但它在本质上呈现的是对人的不尊重。杨永信,包括一些家长通过威胁和刺激,让孩子受苦,然后从孩子身上得到他们希望的行为,这反映的是对人的操作与控制,导致的结果是,这些被操作过的孩子会丧失情感功能,对他人信任机制也会受到损伤,他们内在的价值观或人格也会异化,变成人提可以被操作的,因此,人与人的关系是操作与被操作。虽然也有极少数在操作性的文化里长大的人,他们可能表面会成为人类中非常成功的人,包括特朗普和马斯克这些人,他们的头脑里边差不多就是纯粹极端的行为主义观念,认为“人是可以操作的”,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可以控制人,这会给人类整体带来灾难。这样的教育模式不仅影响个体的心理健康,也塑造了一种缺乏尊重与理解的社会文化。
所以过去的文化是需要被检讨和审视的,因为自己不被当作人,就把别人也当成工具。不理解也不体谅人性,不问行为背后的情感,而是诉诸专制,利用人性的弱点,刺激个体的创伤,让人感到恐惧,达到奴役人的目的。专制有时候非常有效,却是损害人性的。
有些家长严格控制子女,殴打他,威胁他,把外边的世界描述的很可怕,把世界描述为“只有父母爱你”,“没有父母,你怎么活得下去呢?”这个小孩会被弱化,会因为恐惧而依赖父母,对父母言听计从,这会影响他后来的心理和人格发展,要么用父母控制他的方式去操控别人,要么沦为别人的工具和韭菜。所以说,疗愈是帮助一个人“成为一个人”,这个“人”有平等的心,尊重人,有民主的精神,愿意付出,能够与人协商与合作。
养育与教育的目的,是培育一个独立的人,他有选择的能力,有判断的能力,也有文化的辨识力和勇敢的精神,足够抵抗那些试图操纵和奴役他的人和势力,他相信,我不被定义,我的人生是我的选择,我为我们选择负责。这是我们的疗愈要让人成为的样子,不是在控制的目的上“见效了”。要达到控制的目的,手枪大炮比咨询要见效得多。但那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方式。
我还认为,比起“怎么”疗愈,更重要的是“谁”在疗愈。这就意味着疗愈者要具备生命的品质,专业的精神,表现为对人性的尊重与关怀,有价值观和情感,对人有理解,有耐心,有信心,并不简单地追求立竿见影但短暂肤浅的效果,却损害了生命内部那些更看不见,但更重要的品质。
学人:我觉得,您刚才提到的“控制”与“理解”之间的区别,确实是心理学和社会治理中非常核心的议题。很多时候,人们追求的是短期见效,而不是长期成长,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所谓的“矫正机构”成了社会痼疾。
除此之外,大众媒体的影响似乎也在加剧这一现象。比如,心理学的一些概念在社交平台上迅速传播,但很多人并没有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最近,我发现“原生家庭”“NPD(自恋型人格障碍)”等心理学术语被大量使用,甚至成为解释各种问题的“万能钥匙”。但这些概念真的被准确理解了吗?
王学富:这是一个被信息冠名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迅速接受各种信息,但往往在未对这些信息进行深度理解的情况下,就开始输出和传播。多年前,关于“症状”的讨论已经开始,尤其是在最近的媒体中,关于NPD(自恋型人格障碍)的讨论不断增多。过去人们谈到“原生家庭”时,这个概念变得非常流行并且方便传播,但很多人并没有深入了解“原生家庭”,只是简单地用这些名词来对复杂的情况进行简单定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名词成为了争议的焦点,甚至有人产生了反感。无论是热衷传播的人,还是批评的人,其实都在传播这些并未深入探讨的话题,它们成了简化的标签。
今天我谈论的并不是社会上广泛传播的信息,而是原生家庭这一概念本身。原生家庭的概念来自于家庭系统理论,家庭系统理论被认为是四大治疗取向之一(其它三种分别是:精神分析,认知治疗,人本-存在),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发展起来,它的根源可能也包括客体关系心理学,如对母婴关系的研究,依恋理论等。在美国,核心家庭模式兴起,孩子与父母的关系紧密,但与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的联系疏远。美国社会意识到这一点,发展出了家庭系统理论,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I am because we are”(我因我们而存在),即个体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一个关系中的存在,带着个人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家庭系统理论认为,孩子的困难不仅是个人问题,还涉及到整个家庭系统的问题,因此,心理治疗不只是针对个体,还需要关顾个体背后的家庭系统。
家庭系统理论对家庭关系模式,包括依恋关系这些很重要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这对中国社会尤为重要。在中国,有许多孩子早早跟父母失掉了依恋关系,或者父母出去打工,产生许多留守儿童,或者父母工作忙,把孩子送往祖父母家寄养,或者父母把孩子送到亲戚家,因为那里好学校,这可能给孩子产生深刻的不安全感,甚至影响孩子的自我形象,例如,孩子会想:“因为我不可爱,不懂事,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这也导致孩子对人缺乏信任,阻碍他发展出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在成年后,这些早年经验可能让他们在亲密关系中感到深深的不安。
家庭治疗理论奠基人默里·鲍恩(Murray Bowen)
家庭系统理论中的“分化”(differentiation)观念,在中国社会特别值得关注。我们的文化中普遍存在父母与孩子之间没有明确界限、关系过于依赖的现象,这种关系模式叫做“混融”(enmeshments)。在这种关系中,孩子很难在情感、思维和行为上发展出独立性。他们在情感、认知、价值观上都容易依赖父母。当孩子讲话时,往往是在表达情绪而非理性思考;走到外面时,他们可能无意识地把别人当作父母看待。如果别人没有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他们就可能感到愤怒,甚至试图操控他人。这些行为背后,正是原生家庭中缺乏分化所导致的。
但我们要说明一点,家庭文化对孩子有很深的影响,但并不是注定的。这也是我在进行族谱图和文化分析时,特别关注这一部分,阿德勒有一句名言:“幸运的人一生都被他们的幼年疗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疗愈他们的童年。”几乎所有心理治疗学派都认同,家庭文化对一个人早年的影响很大,但这不是注定或宿命。
学人:的确,很多时候我们发现,当孩子出现严重的症状时,我们常常可以追溯到他的父母或原生家庭中去。虽然每个人都可能因社会、家庭或其他外部因素遇到创伤和问题,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社会互动的扩展,孩子可能会获得某些资源和机会,帮助他们脱离困境。那么,面对这些问题,我们如何成为自己的疗愈者或自我抚养者呢?
王学富:这个问题非常好,提出这个问题意味着你已经意识到这一点。的确,我们会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是注定的。虽然我们在幼年时未具备足够的文化辨识力,可能会不自觉地承袭某些负面的东西,但随着成长,我们会逐渐获得辨识能力,能够意识到自己携带的影响,并能做出新的选择——选择那些有益的部分,放下那些不好的部分,这一点非常重要。
第二点是,尽管我们在幼年时生活在父母和家庭文化的影响下,但这并不是一个机械性的复制。随着年龄增长,我们逐渐接触更广阔的社会,与更多的人建立关系,形成更丰富的新的人生经验。这一切不仅拓展了我们的视野,还能够纠正与父母关系中的某些不健康模式。我们并非简单地复制我们与父母的关系,而是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学习成熟的成人关系模式。
我在心理咨询工作中也鼓励父母做到以下两点:首先,开放家庭,接纳外部文化的影响,封闭的家庭会形成一个文化的困境,资源匮乏;其次,鼓励孩子多与社会接触,与他人互动,这样他们可以获得个人化的经验,丰富和拓宽他们的视野。
总结而言,尽管我们的原生家庭可能给我们带来了某些限制,但只要我们充分投入生活,我们的过去并不会注定我们的未来。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是可以被理解和调整的,重要的是我们要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将其视为注定的命运。
学人:在我们身边,有些年轻朋友从高中生到大学生,甚至进入社会的许多人,都对心理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如果一个人对心理学有爱好,或者希望成为心理治疗师,您对这类选择和职业发展有什么建议?
王学富:涉及专业选择和职业发展,我有一个基于个人经验总结出来的模式,虽然社会发展变化很快,这个模式依然适用。我会列举三个要素,让每个人自己排序:兴趣,才干,现实条件。我个人的排序是:兴趣,才干,现实条件。我把个人兴趣排在第一位,是因为,一个人真正喜欢某个领域,才会全身心投入,长久地去做。我把个人才能排在第二位,是因为,一个人选择的专业与他的才能是符合的,他就会把这个专业或职业做好。排在第三的是现实条件,就是你需要考虑所选择的专业或职业是否符合社会的需求,未来是否有发展前景,包括你有哪些在这个领域有助于你发展的条件,以及这个专业或职业会给你带来怎样的现实利益。
另外,我想补充一点,现在有一种人工智能叫deep seek,我觉得人需要一种思维能力,叫deep think,就是一个人需要深入思考自己,思考生活,思考人与人的关系,也思考不断转换的人生处境,还有超越环境的预见,也就是做一个有心的人,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不亦步亦趋。我们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有自己对文化的感知、判断与选择能力。我又要讲一个小时候的故事,它反映了我在小时候就开始有了这种这种思维的萌芽:在我15岁那年,家乡来了一个招兵的军官。我主动跟他打招呼,邀请他一起打篮球,跟他交谈,向他展示我的体能,在球场上做倒立、空翻动作。结果是,这个军官有意招我去当空军滑翔兵。这个消息是学校的语文老师告诉我的:“你这个娃子真有福气。团长看上你了,要招你去当兵了。”说完还加了一句:“苟富贵,毋相忘。”当然后来因为年龄等情况,我未能如愿。至今想到这件事,我意识到,这便是“有心”的表现,是“deep think”的初萌。这个能力或特质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许多发展的机会。
最后,我想一种叙事的能力,也非常关键。有一天,有两个企业管理者来我家做客。饭桌上交谈,其中一个管理者问另一个管理者:“一个人要在机构里获得好的发展,你认为他身上具备怎样的能力或特质最为重要?”这场谈话的结果是,他们得出了一个答案:叙事能力。一个人能讲述自己的故事,表达自己的生活体验,展示自己的独特见解,是他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
学人:在我们国家,现在在心理学以及心理从业资格的获取方面,存在着一个客观的问题,那就是如何认证心理从业资格。这对于很多想要进入这个行业的人来说,存在一定的障碍。之前市场中出现了良莠不齐的情况,现今心理学的管控开始收紧。由于之前的乱象,管控收紧带来了一些客观的问题。对于那些想要从业的人,特别是那些渴望寻求帮助的朋友,您有什么建议呢?对于心理从业资格的管控,作为长期从业者,您有什么期待?
王学富:是的。心理学是一个很广大的领域。我们今天主要谈的是心理咨询,心理学只是心理咨询的一个基础学科。所以说,心理咨询和心理学并不是完全等同的。大概是2003年或2004年开始,劳动部启动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认证,有一批人接受认证培训,获得了咨询师资格,开始尝试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一些年过去,确实有一部分人在从业过程中积累了经验,做得很好,但也有许多人没有持续下去。
现在,这个资格认证又取消了,对于这一点,我不好评判,好与不好都在其中,都有一些原因和利弊,没法细究。但总体而言,国家应该有真正的专业机构来实施认证,包括大学的咨询心理学和临床心理学教育,也需要与这个认证系统相符合,还可以容纳各家各派各具特色的专业训练与认证。
当然,要从事这个行业或专业,最好有一个自己的初衷与特别的资源。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最初与心理咨询相遇,是完全被它吸引了,我发现,这是我不期而遇却又最符合我的一个工作,我简直想称它为我的事业乃至使命。因此,关于从业,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从事这项工作,以及什么在支持你做好它。那些反复问自己并在内心确认了的人,才会在这个领域走得更远。
当初,罗杰斯在选择从业时,去问一位在这个领域从业多年的前辈。那个在业界很有名的前辈对他说:“别做这个,它没什么意思。”但罗杰斯并没有听从他的话,最终选择从事心理咨询,并把心理咨询做得很有意思,成了这个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创导者。
另一个例子是芮克最初在从业上犹豫不决,他向弗洛伊德请教,问他应该如何做。弗洛伊德对芮克说:“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在人生中总要有大大小小的选择。如果是小的选择,他可以多问问别人,如果是重大的选择,如婚姻与职业,他就需要听自己内在天性的声音,然后做出决定。”瑞克最终做出自己的决定:从事心理治疗。
这样说来,我当年做出选择,也是听见了内在天性的声音,因此并不在意别人怎样理解和评说。
从事心理咨询,除了确认内在动机外,还要考虑其他方面的动机。如果是为了赚钱,大多也会失望。虽然从来这个行业久了,也能带来可观的收入,但真正赚到很多钱的人并不多。因此,最后不要出于赚钱的动机选择心理咨询。而且,心理咨询并非一个简单的职业,它充满了挑战与危险,责任与担当。你会面对成长的艰难,创伤与痛苦,人性的复杂,心理的执着,症状的堡垒。如果你不能耐心等待,不能充分共情,没有与勇敢,你可能在工作中遭遇很大的挫折。
我曾与韩国专门心理治疗院院长沈相权博士合作,印象很深的是他在直面讲的一段话:要成为一名治疗师,需要去寻找三个人:第一个人是一位理论家或教授,他教会你心理治疗的基本理论方法;第二个人是一位专业经验丰富的督导,他可以在实践上给你指导和引导;第三个人是一位治疗师,他在你有需要的时候,为你提供专业的治疗,帮助你处理成长中的创伤,情绪上困扰,认知的盲点等,让你最终成为一个经历分析而真正觉察的人。
学人:中国乃至人类的发展迅速,正在逐步进入后工业化的阶段,伴随着这种变化,社会中涌现出许多尚未解决的精神问题。前几年有一则非常震撼的报道,关于邯郸小窑子的现象。一些青少年聚集在一起,凑钱租房,通过药店购买精神类药物,形成药物依赖。这一现象让我震惊不已。您认为,心理学在这样的社会层面上可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王学富:在人本主义和存在主义心理学中有一个核心概念:关系疗愈的关键。现在越来越多的心理治疗派别也强调关系,宣称一种“关系的疗愈”。这里所谈的“关系”,正是我们当下社会的需求。在这个信息复杂且快速流动的时代,人们变得越来越忙碌,也因此越来越缺乏深度的情感连接,关系也变得愈加疏远,人心淡漠。心理学的意义在于提醒我们关注关系、情感,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与耐心。
此外,我提出了一个直面心理学的疗愈观念,叫“真相的疗愈”(It is truth that heals)。鲁迅当年选择文学,以它来揭示社会、历史、文化、人性的真相,发现人们遭受封建文化的压制和愚弄,陷入麻木、盲从、逃避的状态。而他揭示这些真相,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我认为,在当今这个充满变动、假象横生的时代,我们需要的心理学,是揭示和探索真相的心理学,促使人们反思自己和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的各种现象,过觉察、真实、深刻的生活。
我所讲到的邯郸现象,是一种群体性的药物依赖或精神麻醉,正好揭示了我们社会的一些根本问题。这些青少年借着嗑药聚集在一起,反映的可能是他们心灵的空虚,没有人生目标,在情感需求上的严重缺失,才借着这种有害的方式寻求满足,也非常可能的是,他们在一个不被认可、没有价值感的生活中,寻找一种群体性的认同。他们宁愿选择这种伤害性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因为他们实在太渴望被理解、被接纳,获得一种归属感的满足。其实,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彼此伤害,就像叔本华的一个比喻:在寒冷的冬夜,有一群刺猬凑在一起取暖,因为靠得太近,它们彼此的刺会扎伤对方,拉开一点距离,它们又各自不抵冰寒。
这些现象也揭示了一个非常悲哀的现实。比如,一些抑郁症患者得不到真正的治疗,选择形成抑郁症群体,互相取暖,甚至把抑郁症当成自己的身份特征,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就给自己带来了一种身份感。其实,他们是在自欺性的安慰中继续丧失自己。这种现象不仅反映了个体的精神困境,也揭示了当代社会的许多问题。因为缺乏真正的情感联系和支持,人们选择了这种虚假的、病态的集体认同。
在这个后工业化时代,社会的割裂非常严重。很多人生活在与世界先进的文化、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层面上。有些人依然生活在原始时代,处于被奴役的状态而不自知。也有人生活在更加自由的、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持守,具有超越精神的层面。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表面看似相同,实际上人性的异化与群体的分化严重,人们经历着不同的精神和文化层面,这种精神割裂使得多们难以真正理解彼此。这种割裂也反映了个体内心的撕裂。这也使我想起了特朗普和万斯在白宫的合影,有人把他们PS成了两只大猴子。按社会条件的眼光来看,他们是最富有的人,拥有最高的权力,但他们的心灵状态可能停留在野蛮时代,甚至如同动物一般。
但希望总是有的,个体自救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作为咨询师,我觉得我们应该像美 国心理学家路易斯·霍夫曼所说的:我们是把希望带给别人的人,我们像鲁迅一样,是希望的持守者(hope holder)。我们需要关注个体的精神状态和心理需求,帮助他们走出精神困境,找到真正的自我。
在这个匆匆忙忙的时代,我们需要做的,正如那个爬泰山的挑夫所说:“歇一歇,让灵魂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