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对每一个关心女性处境的人而言,上野千鹤子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这位有着一头利落鲜红短发、身形瘦小的日本社会学者,近年来频繁出现在各种直播对谈中,与中国博主谈论婚姻、生育、彩礼、职场歧视以及独身养老等话题,语调温柔但内容犀利,每一次都能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

上野千鹤子第一次广泛进入中国大众的视野,是在2019年东京大学入学典礼上的犀利演讲。她提醒面前即将步入顶尖学府读书的学生:

“请你们不要把所有的努力都用于追逐个人的胜利,你们被优越环境所塑造出来的能力优势,不是为了凌驾于没有享受过同等资源的人们之上,而应该发挥这些能力去帮助他们。接着,不要逞强,承认自己的弱小,相互理解支持着走下去吧。

很多人被这篇演讲辞打动,从而认识了这位在世界范围内都有巨大影响力的女性主义学者。



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的演讲

自那之后,上野千鹤子著作的中文版接连出版。一股席卷中国的“上野千鹤子热”持续升温。据统计,仅2022年就有7本上野千鹤子的书引进中国,其中既有严肃的学术论文,也有轻松的随笔、对谈与科普,似乎每一位身处困境的女性都可以在她这里寻求到答案。



去年大热电影《好东西》中的台词,“你看过几本上野千鹤子?”

如今,77岁的上野千鹤子无子无女,来往于八岳南麓(日本山梨县)和东京之间,也忍受着独居与年老带来的诸多麻烦。她坚持阅读与书写,保持对外发声,一年会参加上百场活动与演讲。对她而言,当下最大的课题是“一个人也能快乐地、有尊严地迎接人生的终点”。

上野千鹤子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一个独居女性想要快乐到老需要做好哪些准备?面对日益增长的独居人数,该如何营造一个对独居者友好的社会?

今年3月,记录上野千鹤子晚年山居生活的新书《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出版,十点人物志借这次机会专访了她。



成为“上野千鹤子”

聊起自己进入女性主义研究的初心,上野千鹤子从不避讳,是一路以来的遭遇让她“怀恨在心”。

1948年,上野千鹤子出生于日本富山县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内科医生,母亲是全职主妇,她是家中独女,还有一个大五岁的哥哥和一个弟弟。



上野千鹤子平时很少出门。因为有兄弟,日常娱乐是和他们一起玩男孩子的游戏,比如拿木棍对打、扮演西部片里的大英雄。她像“假小子”一样长大了。

有一年正月,父亲问孩子们:“长大了想做什么?”父亲认真地给哥哥和弟弟设想了医生的职业道路,告诫他们,“要做对社会有贡献的工作”。上野千鹤子等了好久,也没见父亲提起自己,忍不住问:“那我呢?”当时父亲一脸“原来你在啊”的表情,说:“小千啊,要成为一个可爱的妻子。”

孩子是敏锐的。上野千鹤子意识到,父亲疼爱女儿,可那种疼爱与他对儿子的爱截然不同,“作为女儿,我虽然被爱着,但不被期待”

进入青春期,上野千鹤子想要寻找一个成年女性榜样。就像大多数女孩一样,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可是“母亲的人生怎么看都不会觉得幸福”。

母亲每日辛勤劳作,伺候着关系并不和睦的大男子主义丈夫,平日只能向孩子抱怨,“要不是有你们,我早就离婚了”。

“成年后就要过上母亲那样的生活吗?”

上野千鹤子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处于一个女性自然成为主妇的时代,即使有职业女性,也是在为男性提供帮助。她想起正月里父亲对自己成为“一个可爱的妻子”的期许,心中十分恐慌。

多年之后,在东京大学入学式上,上野千鹤子对学生们说:“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希望女生‘可爱’。然而‘可爱’算什么魅力?可爱的潜台词就是被疼爱、被选择、被保护。暗含了绝对不会威胁到对方地位的顺从意味。”



上野千鹤子下定决心不能活成母亲的样子。

18岁,她离开父母的家,去京都上大学。

彼时正值越战,民众抗议美国利用日本的机场和医院攻击越南,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历史性的瞬间与她的学生时代相撞,对其人生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学生运动中,男生和女生因为共同的理想并肩作战,男生是正面战斗,女生则是后方支援。要说具体工作,就是躲在障碍物后面捏饭团,“我都记不清自己捏了多少个饭团”。还有人私底下称呼那些和男性关系活跃的女生为“公共厕所”。

在一个为理想与正义而奋斗的运动中遭遇性别歧视,让上野千鹤子感到愤怒。原来社会也不过是一个放大版的家,女性的处境没有改变。



离开学校后,上野千鹤子开始找工作。她翻开报纸的招聘专栏,发现工作基本只招男性。少数招女性的工作,岗位也是需要计算能力的事务员,她自认并不擅长;其次就是女公关,她已经超龄,并且没有符合要求的美貌与身材。

最后定下京都平安短期大学讲师已经是第23个申请,30岁的上野千鹤子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她说:“我之所以成为大学教授,恰恰是因为我的无能,我没有职业能力也没有职业资格”。

1982年,上野千鹤子以《读懂主妇论争》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像母亲那样的全职主妇成为了她的研究对象。

此前,日本学术界不存在“主妇研究”,因为在大众看来,“主妇已经是中产阶级女性的模范人生”。

在书中,上野千鹤子首次把“无偿劳动”的概念引入日本,指出“家务就是一直没有得到报酬的无偿劳动”,这让主妇们的工作得以被看见,也引来很多人的猛烈反对,甚至包括一些主妇,“我们所做的是爱的行动,不能用钱来衡量。”

面对争议,上野千鹤子依旧从愤怒中汲取力量。在完成另一本著作《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后,她觉得自己“终于成功为妈妈复仇了”,这本书揭开了使女性成为家庭主妇的社会结构之谜。



要打破一个社会的固有认知艰难而危险,被误解是发声者的宿命。

上野千鹤子被称为“全日本最麻烦的女人”,还有人说她“破坏日本家庭和睦,是助长少子化的罪魁祸首”。日本男作家上原隆写过一本《谁害怕上野千鹤子?》的书,讲述妻子如何因为受到上野的影响而离开他的。

曾有男学生质疑她在入学仪式上发表自己的观点是煽动对立,但她却说:“难道我不说,隔阂和对立就不存在了吗?”上野千鹤子坚持要把那些感到困惑、难以忍耐的内容都表达出来,去积累每一份微小的行动,等待可能发生的变化。

“所谓的变化不是自然发生的。我们改变了世界,在我们之前的姐妹们也改变了世界,所以你们一定也能改变什么,我想现在正是传达这一点的好时机。”





77岁,一个人快乐到老

除了开创日本不曾有过的女性学,上野千鹤子很早就关注到了老年独居与照护理论。

在上野千鹤子的母亲去世后,她看见父亲在孤独与失意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这个向来享受权威的“强者”也变成了一个“弱者”。在晚年,父亲第一次理解了女儿:“女人去工作也挺好。”也第一次对照顾他的儿媳说了“谢谢”。

1993年,上野千鹤子进入东京大学任教,开始对照护劳动产生兴趣。有人质疑她是否是从女性问题转移到护理问题,但她认为这两者殊途同归——

“我们都有可能变成弱者,而女性主义追求的是一个能让弱者得到尊重的社会。”

日常生活中,权力关系的泛滥不只发生在男性和女性、上司和下属之间,面对年迈体弱的老年人和年幼无知的婴儿,照护者成为了拥有绝对权力的人。但在日本家庭中,妻子、儿媳和女儿的照护是没有回报、不被感谢的工作。

上野千鹤子提出:“一个不幸福的看护者如何能实现幸福的照护劳动?最后TA只能将自己的不快转移到弱者身上。”

在重压之下,日本发生了多起“照护杀人”事件,甚至有母亲杀掉了自己的孩子。



电视剧《坡道上的家》

照护工作并不能靠爱抵挡万难。上野千鹤子呼吁照护社会化——把照护视为整个社会共同的责任。她预见到,自己迟早也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上野千鹤子谈过几段恋爱,但对婚姻没有兴趣,也没有孩子,独自居住在八岳南麓一栋山间的房子。“现在还能开车,所以生活还算便利”,山居生活悠闲而惬意。

上野千鹤子尝试自己设计庭院、挑战种菜;四时之景不同,也可以做不同的美食;在特定季节跟着好友去看萤火虫;享受滑雪与登山的乐趣;独自在屋里写作和读书;观察当地的老龄者如何独自生活。她还在当地建立了新的人际网络,与已经认识的朋友共度除夕和正月。



麻烦事也不少。她需要处理垃圾、上水和下水、冷气和暖气;净水装置和吸水泵经常出毛病;屋里还有常见的蚊虫和偶尔光顾的野生动物。

为了更新驾照,上野千鹤子接受了高龄者培训,但再过几年还想开车,就需要做认知障碍测试,喜欢开车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开几年,就像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腰、膝盖和腿还能自由使用多久。

在这期间,那位曾带她去看萤火虫的朋友也去世了。



上野千鹤子把这些故事记录在新书《在八岳南麓,直到最后》中。中信·无界2025年3月出版。

尽管我们知道,“不管结婚与否,最终大家都是一个人老去”的现实,但没有走到那一步,哪怕年过60的高龄者,对于变老与死亡都很难有清醒的认知。

上野千鹤子与其他居住于此的高龄者相互帮衬,不定期召开关于医疗、照护的学习会,研究这个社区还缺少什么。

有一位60多岁的居民带头建立了互助团体“暖暖会”,召集大家走访居家高龄者。包括帮助他们进食、洗澡;以及一些疾病的治疗与预防。

上野千鹤子也一直在支持他们,她还参加了移居者的互助组织“猫之手俱乐部”(现在已经停业)。“我现在仍是可以为他人提供帮助的人,未来也会在这里成为需要被帮助的对象”。



在八岳南麓,上野千鹤子送走了96岁的著名历史学家色川大吉。

2023年2月,日本杂志《周刊文春》爆料了上野千鹤子与色川大吉已经结婚,舆论哗然。随后,上野千鹤子也发表了一篇名为《15个小时的新娘》的文章,解释了情况:

当时96岁的色川大吉已经无法行走,亲缘淡薄,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独居老人。但上野千鹤子在帮助色川办理各类医院、银行手续时,总会因为非亲属关系遭到拒绝,于是两人决定结婚,以便她能帮助色川处理手续问题和身后事。

但就在申请结婚15个小时后,色川大吉去世了。

老年独居者面对的问题层出不穷,那是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不便与不公。上野千鹤子还在继续地发声,希望打造一个“让弱者也能安心生存的社会”。



今年77岁的上野千鹤子依然保持着高能量和做事的决心。

聊到下一步的人生计划时,她提起自己近期即将出版一本与另一位女性主义者波伏娃老年生活有关的书;她还针对今年的日本参议院选举,提出“最大的目标是与政府斗争,阻止护理保险制度的恶化”;她会定期组织女性主义研讨班,培育更多年轻学者。

如她所说:“我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很多时候,女性缺少的是设立一个个小目标,再一个个实现的自我效能感,成功经验不够,才会被无力感侵袭。所以我们不要贪心,只做那些能做到的事,把能做到的一件件做好就行了。”



十点人物志对话上野千鹤子

十点人物志:女性如何在男性的话语体系中找到自己的声音?您有什么样的经验?

上野千鹤子:要让男性听见自己的话语,必须学会用男性的语言表达。但为了避免在这个过程中迷失自我,女性也要积极倾听其他女性的声音。这些声音广泛存在于诗歌、小说、书信、日记、电视剧、漫画以及日常对话中。我本人非常热爱阅读女性作家的作品。

十点人物志:最近有一个流行的说法是,“东亚女儿的一生,都在给母亲当老公”,这似乎意味着母亲与女儿相处中消极的一面,您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上野千鹤子:东亚家庭的女儿或是长女,常常会被母亲当成“儿子”来培养。对丈夫失望的妻子,以往可能寄希望于儿子,如今则往往由唯一的女儿扮演这一角色。这种情况背后是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因为女性常常只能通过丈夫或子女实现自我价值。

如果母亲能拥有自己的生活,也就无需通过子女实现愿望。因此,不仅父母需要学会与子女分离,子女也需要学会与父母分离。如果想要女儿自由,母亲一定也要活得自由。

十点人物志:您在当地有了自己的“除夕家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当节日结束、朋友离开后会感觉更加孤独吗?

上野千鹤子:对大多数单身的人来说,除夕是一个魔性时间,分散各地的家人会趁这次机会团聚,单身者连消磨时间的玩伴都没有。

为了测试高龄者的孤独程度,曾做过调查,问他们:“正月的三天(指1月1日至3日),是不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完全被这这个调查的数据击中。而单身男性比单身女性更为孤独。

送走父母之后,就没必要再回老家了。不知从何时起,在山里过年成为了我的惯例,还邀请同为单身的朋友,可以一起过除夕,我们成了“除夕家人”。彼此的出现正是因为不想在新年这样一个家庭节日里独自一人度过。

有意想不到的人加入,就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而在节日结束回到日常、独自一人时,我反倒更加自在轻松。

十点人物志:您在书中提到,在山里经常会遇见这种情况:夫妻中如果有一方离世后,独居的男人往往会被子女接走,而女性会继续山中生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区别?日本独居女性比例远高于男性,而男性“孤独死”的人数要多于女性,您如何看待这样的差异?

上野千鹤子:老年男性通常非常依赖妻子,一旦失去妻子便容易失去所有的人际关系;女性则往往自己拥有独立的人际网络,能够在原地安稳定居。男性很难建立能互相袒露脆弱的关系,他们难以开口寻求帮助,我想这正是受限于所谓“男子气概”的束缚。

正因如此,独居女性完全不用害怕“孤独死”,和男性独居者不同,她们更容易建立起吐槽和抱怨的互助网络,同时还具备生活自理能力。

十点人物志:数据显示,到2030年,中国独居人口数量预计将达到1.5亿至2亿人,该如何营造一个对独居者友好的社会?日本有哪些举措值得参考?

上野千鹤子:独居户的增加是不可逆转的人口趋势,但目前政策仍停留在家庭主义阶段。市场早已适应独居人群(“一人市场”),但政治行动迟缓。

税收、社会保障制度应从以家庭为单位转向以个人为单位,让女性能够独立生育和抚养孩子,让老人也能独居安心生活。从这点看,日本2000年实施的养老保险制度做得很好。

作者注:以下是关于2000年日本养老保险制度的介绍。

养老保险包括国民年金、厚生年金和共济年金等,国民年金覆盖全体国民,后两者与就业收入相关,为高龄人士提供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帮助他们维持基本生活水平。

护理保险制度为老年人提供长期护理服务,年满40岁的加入者缴纳保费,当参保人年满65岁或因特定疾病需要护理时,可以享受相应的服务,减轻家属负担。

某些地方实施了特殊的“安危确认制度”。通过公共事业部门和企业的合作,比如自来水公司、煤气公司、电力公司的查表人员,以及快递人员、送报人员等,随时掌握独居老年人的健康状况,解决独居老人遭遇意外的问题。
社会发展出老少互助的社区养老模式,如将部分老旧公寓改造为廉租学生宿舍,要求年轻学生与老年人互动,为老年人的生活注入活力。

更重要的是,这些举措改变了人们对护理责任的看法,照顾老人不再只是家庭的责任,而是社会的责任,这也让高龄人士得到更多的社会支持和理解,在晚年生活中保持尊严。

十点人物志:您接触过许多高龄者,在您的观察中,一位独身女性该如何面对老年?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需要做哪些准备?

上野千鹤子:需要确保自己的住房、养老金、医疗保险和护理保险;还需注意维持朋友间的关系网络,交一些可以依赖的朋友,也应结交年轻朋友;培养更多的兴趣爱好。最重要的是,做好独自生活的心理准备。

以我的经验来说,八岳南麓目前医疗、护理等居家服务完善,即便独居也能安然终老。我现在还可以开车,想到如果之后不能开车当然会不方便,但如果已经卧床不起,能否开车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能在大自然中走到生命终点是很幸福的。

之前亲眼目睹挚友色川先生的离世,让我确信可以在这里安详地离开,但日本的家族主义制度带来的障碍令人困扰,比如非亲属无法代管财产或办理死亡手续。



十点人物志:面对年龄,您现在感受到更多的是焦虑还是自由?

上野千鹤子:我明显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过去能做到的事现在必须放慢节奏。但思考却越来越自由,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笑)。

十点人物志:您最近一次感受到“一个人也能快乐到老”,是因为什么?

上野千鹤子:忽然想去某个地方,毫无顾忌地出发;或者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读一些不要紧的书,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光。

十点人物志:您如何看待研究中的争议和压力?在受到指责时,会受挫吗?

上野千鹤子:我会不断强化理论与证据,用扎实的学术研究武装自己,以此回应各种批评。只要相信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就能保持内心的从容。



十点人物志:近年来,您的作品在中国大量出版,去年大热电影《好东西》中还出现过“作为女性主义者,你读过几本上野千鹤子?”这样的台词,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上野千鹤子: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作品推动了女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不过,中国有属于自己的女性主义,我更希望能听到中国女性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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