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28日上午,上海虹桥机场。
一阵轰鸣声后,一架银灰色的国际航班飞机缓缓地降落在停机坪上。一个瘦小的老头慢悠悠地从机舱里走下来,随着众多的外国游客步向机场海关。这个瘦小老头叫小林康二,59岁,他是日本冈山县胜田郡人。这次,小林康二专程来华旅游访友。
两年前,中日合资的上海新光空调设备公司派出了一批技术人员去日本学习。在日本,上海人受到了小林康二的热情友好的款待。小林康二不但把上海人请到家里作客,而且亲自掌勺做菜让上海人品尝。席间,小林康二用流利的中国话与上海人交谈,使上海人了解了小林康二的苦难身世。
原来,1943年随母亲来华,一直生活在牡丹江畔。当日本军国主义濒临灭亡之际,在侵华日军服役的小林康二的父亲被苏联红军俘虏,押往苏联。小林康二的母亲和妹妹在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下不幸丧生。小林康二孤苦伶仃,成了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孤儿。后来,一位好心的艺人收养了小林康二,并且教他学会了钣金工技艺。
1953年,小林康二离开中国,回到了日本冈山县。他回国后,因割不断对中国思念之情,曾多次来华旅游,探望故旧。这次,他携带彩电等礼品来到中国,就是为了去东北看望救命恩师,并打算在上海逗留几天,拜望曾去他家作客的上海人……
当小林康二走出虹桥机场时,上海的老朋友们早已在机场门口迎候他了。
轿车驶进锦江饭店,接待人员安排小林康二住进了新南楼370房间。
当夜幕降临后,东道主新光空调设备公司在四川饭店宴请了日本老朋友小林康二,宾主频频举杯,小林康二沉浸在无比欢乐之中。
7月29日上午,根据设备公司的日程安排,小林康二上午要去公司参观,当他吃完早餐,抬腕看了下手表,离出发时间还早,于是健步来到了饭店古玩商场。古玩商场里商品琳琅满目,柜台栩栩如生的各式各样的雕刻精品使小林康二看得眼花缭乱。
突然,他的脚猛地被人踩了一下,转身一看,见是位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微笑着正在朝小林康二打招呼,小林康二忙说:“没关系,别客气。”
接着,那中年男子和小林康二搭讪起来。
“你是外地来的?”那中年男子问。
“不,我是从日本来的。”小林康二礼貌地答道。
“从日本来?”那中年男子一阵喜悦:“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昨天刚到,我住在新南楼370房间。我叫小林康二。”小林康二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道。
“先生,有空我来拜访你。”那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说道。
“好,欢迎。”小林康二点了点头,接着,他抬腕看了下手表:“对不起,我还有事,告辞了。”
“拜拜!”那中年男子也学着小林康二的样子,虔诚地点头哈腰道。
不一会儿,设备公司的轿车把小林康二接走了。
上午参观完公司后,中午,公司总经理宴请了小林康二。上海人的好客,再一次给小林康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下午分手时,接待人员告诉他,明天上午陪他外出购买物品,浏览市场。小林康二高兴地连声说道:“谢谢,谢谢。”
晚上8时多,小林康二正在看电视,忽然,他听有人敲门。
以为是上海老朋友来看望他,连忙去开门。门开了,一个小眼睛,嘴唇上留着黑胡髭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他满脸堆笑地说:“小林康二先生,您不记得我啦?”
小林康二先是一愣,接着便微微弓腰,笑脸相迎道:“记得记得,先生,请。”
中年男子见小林康二房间里只有他一人,嘴角掠过一丝难以遮掩的笑容。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小林康二一面请中年男子坐,一面拧掉了电视机开关。他用流利的中国话问:“先生,今晚怎么有空来?”
“我到朋友家去玩,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您。”中年男子一面解释,一面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工作证,递到小林康二面前。
小林康二接过工作证看了看,这才高兴地连声道:“先生会唱京戏,很好,很好。”接着又问:“先生,请问,有没有到过日本?”
“去过,去过。”中年男子连忙答道:“我去过日本国的大阪、横滨。”
小林康二听说中年男子去过日本,显出一种非常高兴的样子问道:“先生,你对日本的印象如何?”
“很好,很好!”中年男子连忙答道,“我们不是去观光,是去干活。”
“是吗?”
“嗯,我想去日本国,但苦于没有担保人啊?”
小林康二终于听出了中年男子来拜访他的目的。他不再吭声了,阴沉着脸。
“先生,您愿意做我的担保人吗?”中年男子几乎用哀求的口气问道。
小林康二听后,再也坐不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陌生人竟会向他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先生,您愿意吗?”中年男子的目光中充满了乞求。
“你给我出去。”小林康二终于忍不住了,他气愤地说。
“先生,你不要这样嘛,我们再谈一会儿,不做担保人,没关系的。”中年男子见小林康二板着脸,这才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惹得面前的日本人生了气。
“不,你不要呆在这儿了,你给我马上出去!”小林康二嚷着,执意要中年男子离开他的房间。
“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强迫你做我的担保人。再说……”中年男子极力解释着。
“你到底出不出去?”小林康二说着,欲上前去拉中年男子。
面对小林康二的指责,中年男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想,你既不肯帮忙,还一个劲地撵我走,我可不是好惹的。就在小林康二伸出手来要推他出门的一刹那,中年男子乘势猛地把小林康二推倒在床上。
小林康二像一头怒狮开始吼叫着:“你给我滚出去!”
中年男子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他猛然想到,这个老头到中国来,肯定带了不少钱,我横竖横,搏一记了。想到这儿,没等倒在床上的小林康二爬起来,他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双手紧紧扼住小林康二的喉咙。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湿腻腻的汗。年老体弱的小林康二用他那双钣金工有力的手拼命地挣扎着,小林康二抓破了中年男子的手臂,他还想反抗,但头被枕头死死地盖住,使他喘不过气来,一双紧紧抓住中年男子的手慢慢地松弛下来。
小林康二竟死去了!
中年男子心里一惊——怎么啦,老头的眼睛还瞪大着,透出两束幽蓝的光!中年男子突然感到惹下大祸,脊背上一阵冷气,额头顿感发麻……
正在这时,房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中年男子心头一惊,怎么会有电话进来?接还是不接?他既怕门外有人听到小林康二刚才的喊叫声破门而入,又怕小林康二还会反抗。电话铃声一阵接着一阵,他的心也一阵阵紧张,最后,他还是抓起了听筒。
“先生,衣服洗好了,要不要送来?”
中年男子听出是服务台打来的电话连忙压低声音,说“今天不要送了,明天送来。”
“先生,你是否休息了?”电话里服务员又问。
“是的,休息了。”中年男子声音有些颤抖,他说完,马上把电话“啪”地挂了。
他“呼”地喘了口气,但马上意识到,总服务台的服务员会不会再来敲门?想到这儿,他急忙打开小林康二的腰包,从中掏出一叠钞票,又顺手从床头的塑料袋中拿了一条香烟,走出房间,又在门把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匆匆地离开了锦江饭店。
7月30日上午,陪同小林康二外出游览的老朱匆匆来到锦江饭店。
老朱兴冲冲地走到370房间,见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以为小林康二还在休息,抬腕看了下手表,见已是8点35分了,觉得奇怪,约好8点半走的,他只好轻轻地敲了下房门,见没动静,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老朱不禁焦急起来。无奈,只好去找服务台。
热情的服务员往370房间拨通了电话,但房间没人接。老朱只好请服务员去开370房间的门。
房门打开,只见床上有人躺着,只是那人把枕头蒙在自己头上,难道小林康二还在酣睡?老朱轻轻地走到床前喊了二声,没有回答。于是把小林康二头上的枕头移开,猛地,老朱愣住了。只见小林康二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床上,站在一旁的服务员也吓得惊叫起来。
没隔多久,几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进了锦江饭店。
刑侦处王副处长和刑三队队长带着勘查人员向现场匆匆走去。
不一会,处长端木宏峪也赶到现场。
法医轻轻地将尸体翻过来,望着由于愤怒和痛苦而变了形的脸,对身边的两位处长说:“现场看不出明显搏斗的痕迹,但死者颈部有外力扼压的痕迹,初步断定,是件凶杀案。”
端木宏峪俯下身子,朝法医手指的地方看去,然后赞同道:“看来又是一起命案。”
为了查明死因,证实案件性质,在征得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及其家属的同意后,刑侦处组成了一个由9个人参加的高级法医小组,对尸体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解剖。并且作出了书面鉴定:死者系被扼压颈部机械性窒息死亡。
市公安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给予立案侦查。
在锦江饭店会议室里,市局领导,端木宏峪以及有关领导共同制定了侦破方案。
据查,饭店古玩商场的一位营业员曾看见小林康二在商场内与一个中年男子交谈过,营业员提供那男子身材矮小结实,穿一双拖鞋,看上去不像饭店的住客。
另据三楼服务员说:“她在29日晚上8点多,曾打电话到370房间,准备把熨好的衣服送去,但电话回答已经休息,要她明天送去。她觉得电话里,客人说话显得很紧张。”
现场勘查,被害人的床上发现了一张上海京剧院朱文博的工作证。
侦查员查看了住宿登记单,朱文博却没有在370房间住宿过。
端木宏峪听取了来自各路的信息反馈。他默默地思索着:朱文博与小林康二是何关系?如果是朱文博作的案,他的工作证为何丢在现场?
端木宏峪油然想起了自己在侦破一些由夜窃而引起的凶杀案中,凶手与被害人并不都是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公安局之所以能很快破案,就是因为凶手在现场遗留下了物证。由此推断,朱文博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各项调查取证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着:据查,朱文博出身京剧世家:兄弟姐妹都是京剧演员。他13岁进上海戏曲学校,练得一身硬功夫,1964年在上海“筋斗”大会串中,在一张方桌上,朱文博连翻30多只跟头,夺得小组第一名。后来,轰动全国的京剧《智取威虎山》第9场滑雪中落幕前连翻十个筋斗的战士就是朱文博扮演的,但生活中的朱文博却是个流氓分子。他曾与同院的一个妇女乱搞两性关系,甚至把那女人带到家中与妻子同睡一床。1984年因介绍妇女向外商卖淫,被判刑3年。87年,朱文博刑满释放后,不务正业,整天在社会上闲逛……
情况汇总到了破案指挥部,市局领导立即下达了拘留并搜查朱文博住处的命令。
下午5时,身穿灰衬衫,兰色平脚裤的朱文博被“请”进了派出所,几名侦查员早在“恭候”他了。
与此同时,搜查工作也在紧张地进行。在朱的床头上查到一条刚刚开条还有九包的日本香烟,牌子与小林康二被抢的恰恰一样。
初审开始了,朱文博预感到末日来临,拚死顽抗着。朱文博毕竟是吃过了3年官司的老手,他绝不肯轻易认罪服法。
8月10日晚上,朱文博蹲在监房的一角,他已经度过了难熬的一天一夜,两次审讯,他都像泥鳅一样滑了过去。他抱定一个目的。我朱文博死不承认,看你们怎么办?
面对穷凶极恶的朱文博,端木宏峪派出了老资格的刑侦专家负责第三次审讯。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朱文博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揣着求生的欲念向审讯室走去。
到了门口,他突然停止了脚步,他的心在颤栗着,已是第三次审讯了,他将面临怎样的对手呢?疑虑夹着恐惧的阴影紧紧地裹着他,他的头脑里犹如塞满了荆棘。
当朱文博立稳后,微微抬头斜睨着面前的三个人,发现这是三个陌生人,他的心一下子被勾紧了。
一个高明的审讯员往往善于抓住罪犯的心理弱点而攻之。刚才朱文博刹那间情绪上的变化。审讯员早已看在眼里。
“来,朱文博,请坐!”年长的审讯员平心静气地向朱文博招呼道。
碰着如此和善的审讯员,对朱文博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坐到了一张方凳上,见三位审讯员差不多同时也坐在三张折椅上。这三张折椅紧紧地靠在他的身旁。
“他们今天要把我怎么样?”朱文博捉摸不透了。
“你的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侦查员老于首先提问。
“我有什么问题?”朱文博拉高嗓门,“我没有什么可考虑的。”
在审讯中,朱文博已不止一次重复着这句话。
“真的没有什么问题?”一旁的队长谷在坤单刀直入地问:“你在锦江饭店里干了些什么?”
“锦江?”朱文博故作镇静,“锦江什么事?”
“别装糊涂,锦江干的事,你心中有数。”
“锦江我有段时间没去了。”
“你床上的日本烟是哪里来的?”
朱文博一惊,但他不愧是个犯罪老手,他早已盘算好会问这话的。
“是在吴江路香烟贩子那里买的。”朱文博话一出口,自己也知道不能自圆其说,因为全上海贩烟的人中找不到一个贩日本烟的。
“你自己也明白是在睁眼说瞎话,全上海没有一个贩日本烟的。”审讯员驳斥道。
“这……”朱文博哑口无言,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尴尬不已。
“我问你,手臂上的抓伤是怎么回事?”
“抓伤……是蚊子咬后,我怕痒,用手抓破的。”
“用手搔破的伤痕应该是顺手的正势,而你的伤痕却是又势,有这样抓痒的吗?”
朱文博对医药常识是一窃不通的。谷队长低沉的声音在朱文博听来恰似五雷轰顶,他这才感觉到,眼前的对手好厉害啊。
一旁“观战”的裘礼庭副处长见朱文博无言以对,乘势接过话茬:“29日,你到过哪些地方?”
“29号?”
“对,从早上到晚上,请你陈述一下。”
“29号上午9点到11点,我与几个朋友外出,中午在外面饭店里吃饭,下午1点左右,去邻居家搓麻将,晚上在家吃饭,好像8点50分左右,我到虹口天潼路一个朋友家去谈过生意。”朱文博像是早有思想准备似地回答着。
“这么说,29日这一天的活动你都有证人的喽?”
“当然。”朱文博连忙答道。
他知道,29日这一天的活动,对他来说是生死攸关的。
“那我问你,晚饭后到天潼路去以前,你到哪里去了?”
“在家呆着。”
“撒谎!”
“没……没撒谎,我是在家里。”
“实话告诉你,据我们调查,你晚饭后就离开了家。”
“这……”
“快说实话。”
“我……”朱文博语无伦次,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垂下了头。
但他心里仍在盘算着。
8月2日凌晨。审讯再次出现了僵持局面,朱文博知道,只要自己说了真话,脑袋就要搬家。
3名老资格的审讯员一心要撬开朱文博的嘴,他们撇开案子,对朱文博展开了政治攻势。
朱文博似听非听,心却像刀绞似的,他觉得自己连在死亡峡谷中求得一线生机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坠入了罪恶的旋涡,在作无效的最后挣扎。幻梦的彻底破灭使他预感到自己即将走进地狱之门。好几次意欲启口交待,但深深地吐了口气后,便又缄口不言。
凌晨2点,朱文博突然一反常态,他犹如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终于吐出4个字:“我愿交待。”
“交待什么?说罢!”裘副处长望着朱文博,口气平缓地说道。
他想,这头“困兽”总算开口了。
时间又悄悄地过了两个小时。凌晨4点,朱文博缓缓抬起头来,他像一只丢魂落魄的丧家犬,哭丧着脸说:“让我考虑一天,晚上8点我一定交待。”
“交待什么?”谷队长连忙追问。
“当然是你们想要晓得的事情!”
“好,爽快!”谷队长眉毛一挑,说道:“你是演戏的,我们何不来段小品?”
“小品?”朱文博不知谷队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忙问:“演什么小品?”
“火烧赤壁,”谷队长露出一丝笑容道:“诸葛亮与周瑜各在手中写了个‘火’字,而我们今天手上也写上两个字,看看我们合得拢吗?”
谷队长说完,裘副处长连忙递给朱文博一支钢笔。朱文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犹犹豫豫地接过钢笔沉思片刻,往手心里写了两个字。裘副处长见两人各自写完,连忙用手抓住他俩的手,说:“我来作证。”说完,将朱文博的手翻过来。
只见朱文博手中,歪歪扭扭地写的是:“锦江”。而谷队长写的是“杀人”。
朱文博不禁一愣,谷队长却会心地笑了笑。朱文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在跟自己玩“文字游戏”。
谷队长站起来,朗声道:“晚上8点,听你交代。”
“我算服了你们。”朱文博苦笑道。
审讯延续到了4点半才结束,朱文博被两个刑警押回了监房。在监房里,朱文博的防线已经崩溃了,但觉得脑子里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密不透气,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当晚8时,朱文博被带进了审讯室,坐在面前的仍然是谷队长。谷队长炯炯有神的眼光紧逼着朱文博。
“现在是8点正,我该听你交待了?”谷队长说。
没想到开场白朱文博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接着便是捶胸顿足:“我说,我交待,我有罪……今年7月上旬,因陷入赌博的深渊,拿了朋友托我办事的380美元,这些美元让我换了2000多元人民币,不知不觉,这些钱又让我输光了。为了筹款还债,我就到锦江……”
朱文博招供了,彻底招供了。
不久后,朱文博依法被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