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Qilin

编辑|朱静远野

到停车场的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停好车,我刚脱掉外套,就打了一个寒颤。早晨的气温还是偏低。我马上在草坪上开始热身,高抬腿,开合跳,后踢,身体逐渐暖和起来。打开运动手表,出发!

今天的课表第一部分是5英里轻松跑。这是在我最喜欢的公园跑道,从公园的停车场出发,跑道两侧都是梧桐树,树的另一侧是一条河流,河面被一层水雾笼罩着。我沿着河一直跑,天色也慢慢变亮,穿过一个桥下的隧道,爬上一个陡峭的上坡,视野就宽阔了,一汪湖泊展现眼前。这个时候太阳也出来了,湖面在朝阳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我不急着带上墨镜,清晨的阳光还很温柔,我任由它抚摸我的脸。周围很安静,脚落在树叶上沙沙的声音和远处的鸟叫声相得益彰。

5英里快结束了,我低头看一眼手表,检查心率和速度。不错,控制得很完美。接下来将是6英里的的马拉松配速跑,强度比慢跑要大得多。我需要提前做好准备。我右手从裤子口袋摸出一根胶,熟练地用牙齿咬开,一口气吸入半袋。因为不喜欢带着水壶跑步,我特地选的这种能量胶,果冻状,干口吃不觉得腻,也不需要咀嚼,因此不会影响我的速度。我将吃完的空袋子塞回口袋。随着手表的滴滴提醒,同时提高步频和步幅。公园跑道进入树林中,湖泊收敛成溪流,两侧的树木变得十分茂密,阳光透过树叶形成一点点光斑。光斑和树木快速向后移动,我的脚尖刚浅浅地落地,便又迅速地抬起,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的自己好像是武侠小说里会轻功的侠客,青山绿水便是我的江湖,我在其中逍遥快活。

最后1英里的慢跑结束,这时日头已经高照。我掐了手表,从车里拿一盒巧克力牛奶。走到树阴下,一边拉伸,一边和朋友们聊天,内啡肽和多巴胺在我身体里涌动,说话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这是寻常的一个周六上午的中长跑训练。我正在准备几周后的马拉松比赛。

开始跑步是大约一年多前,那时我刚加入一个创业公司,新同事在午饭时邀请我参加一个半程马拉松比赛。为了和新同事们培养友情,我报了名。从来只举铁的我,就这么开始跑起了步。这一跑便不可收拾。半马比赛马上跑完了。除了我的同事们,跑步也变成了我的好朋友。一到周日,我就忍不住开车去依山傍水的公园跑道,在树林和溪水的陪伴中度过几小时。

与此同时,我在创业公司的工作陷入了泥潭。因为ChatGPT的横空出世,公司原来引以为傲的技术壁垒一夜消失。上至公司创始人,下到我的直属老板,都对公司未来的发展茫然失措。公司项目优先级瞬息万变。这周又差点和老板在开会的时候吵起来。他想要我放弃手上的项目,就无视我的分析数据,直接断言说我这个方向没有看到效果。我又急又气,想批评他没有科学客观的精神,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说出口。在办公室憋得烦躁,索性就早早下班,换上跑鞋,冲进树林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久。

起初我只是有了一个想法:“也许我可以跑个全程马拉松呢?” 最了解我想法的小红书马上给我推送了很多跑步博主账号,我也加入了本地的跑团。在博主和跑团的朋友们的科普下,我开始了解马拉松文化。在全球所有马拉松比赛中,“六大满贯马拉松”,是最具影响力、最具历史意义的六场马拉松赛事,分别在波士顿,伦敦,东京,柏林,芝加哥和纽约。其中波士顿马拉松历史最悠久,并且拥有最严格的参加资格审核。只有达到了它要求的速度标准才能报名参加。这个资格标准被称为BQ(Boston Qualify)。在我这个年龄组,BQ的标准是3小时30分钟完成全程马拉松。以我当时半马1小时50分钟的水平,估算出来的全马成绩就该是3小时50分钟。20分钟的差距有点大,但就是这么大的差距催生了我的野心。为什么不试试呢?就这样,我这个在办公室里壮志未酬的战士,终于找到了确定需要攻克的堡垒。

我开始制作缜密的作战方案。我在跑团请教练给自己定制了训练计划。同时自己也开始阅读各种专业书籍学习马拉松训练的科学。我的课表是一周七跑。周三是强度训练跑,周六是中长跑, 其他几天是轻松跑。强度训练跑的时候需要把自己的心率逼到阈值心率。阈值心率是指在接近但尚未超过乳酸堆积临界点的心率。虽然身体在这个心率并不好受,但我却疯狂迷恋这种感觉。似乎下一秒自己就要呼吸不上来,下一步就再也没有力气。正是这种竭尽全力的感觉,让我感受到自己是在努力。这就是我熟悉的伴随了我过去十几年的感觉,为了一个目标倾尽全力。更让我安心的是,我的努力会马上具像化表现出来。 我和教练每周都会研究自己当周的训练状况。里程数,心率,配速,强度,一个个数字画出一个个图。我可以在图表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进步。也可以看到一个根据我目前的水平估计出来的全马完成时间。我像钟表一样精准执行自己的训练计划。最近一次半马比赛,我跑出了1小时40分的成绩,推测出我的全马完成时间变成了3小时25分钟。目标近在咫尺!

我和跑步越跑越亲密的同时,我和男友越走越疏远。起初是我们的作息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为了跑步我需要早起。他埋冤我早上的闹钟吵醒了他,我嫌弃他晚上迟迟不睡影响我的睡眠。渐渐的,我们的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在晚饭的餐桌上,我兴高采烈地讲第一次跑越野跑的经历,他只是草草回答。悲欢不再相通。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好朋友的新家乔迁派对。我们打算在出发前去超市买点伴手礼。他去买饮料,我去买酒。路过鲜花区的时候我看向日葵长得甚好,就随手带了一束。我们在收银台会面,我看着他手里提着的两瓶可乐,心里有点嫌弃他的小气,但是没有说出口。他看着我手里的酒和花,脸色也不好,说:“不是买酒了,怎么还要买花”。我感受到他不想多花钱,于是就自顾自去买单。

直到我把酒放在柜台上,收银员问我要驾照时,我才想起来美国买酒需要证明自己在21岁以上。糟糕,出门的时候没带钱包,我只好不情愿地向男友求助。他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眼神里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冷漠。他走过来,出示驾照,买单,拿上酒转头就往外走。我看了眼小票,不到30美元。我们的感情竟已经不值30美元?我感到心灰意冷。

不久后我们分手了。

分手之后,在厨房看到我不认识的香料,想起以前他用它给我炖的汤很好喝。我在纠结丢了还是留着的时候,看了一眼上面的标签,发现已经过期了。咖啡机上亮了红灯提醒我更换滤水芯。房间的房间的烟雾报警器因为电量低开始滴滴响个不停。成年人的生活充满琐碎与负担,生活中每样东西似乎都需要悉心的照料才能正常运作。还好跑步还能持续稳定地给我提供安全感。只要我穿上跑鞋,钻进树林里,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内心就觉得平静和笃定。我以为我会按照预想的计划一样,完成最近的马拉松比赛,之后5月份参加50k的越野跑,9月份参加柏林马拉松, 11月参加纽约马拉松。我一次次幻想跑完纽马以后和姐妹们拿着奖牌一起拍照的场景,大汗淋漓筋疲力竭的我们光芒万丈。

我继续训练。这是一个周三的强度训练跑,课表是三组2英里的阈值心率跑。跑到第二组结束的时候,我的右脚踝有些隐隐作痛。心里一紧,不会吧,难道我受伤了?这个猜想一出现就像摄魂怪过境。我在内心展开激烈的挣扎。忍一忍,坚持跑完第三组吧。可是会不会让脚踝伤更严重。我小心地评估疼痛的等级,想象两种选择可能导致的后果。最终我选择了放弃第三组。朋友和我开玩笑时总说,严肃跑者在没把自己跑残之前是不可能停跑的。这是真的。我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了周三的强度训练跑。我每天慢跑几十分钟,勉强维持体能水平,让自己宽心一点, 然而脚踝的疼痛一直没有消失。这天早上,我只是在操场上慢跑,突然在某个瞬间,脚踝开始刺痛。接下来的每一步,脚踝落地的时候,都像是有钢针在扎在我的骨头。我只好气急败坏地停下来,一瘸一瘸地走回车上。一语成谶。这下严肃跑者也只能停跑。

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开始约医生。在美国,一般都只能约到一周之后的会诊。我一番搜索发现这个医生第二天就有空。Shengsheng Guan, podiatrist(足部医生), Google Review评分显示4.4/5, 看名字是华裔,因此有几分好感。见面后看长相也是华裔,中年男性。看了我手机里的MRI(核磁共振)结果一分钟不到,他就开始发出啧啧声,说:“你这太严重了。需要马上做手术。”我感觉心跳暂停了几秒钟,他没有给我详细解释病情,也没有讲手术方案,只是重复说:“你得做手术。得做手术” 我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比赛时间线,问:“做手术的话,我多久以后可以恢复重新跑步。”他说:“跑步?别想了”。语气甚至有些不屑。他开始追问我:“实话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引起的?” 我有点疑惑地回答:“我刚刚不是告诉过你了,就是马拉松训练的时候开始出现的疼痛。”这个中年男性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语气说:“不可能。你这个伤这么严重。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如此熟悉的语气,上一次听到还是初中班主任。不知道是对于这样的怀疑太过意外,还是对需要手术的消息太过悲痛,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但我之前对他的好感就此消失殆尽。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我好像失去了自主意识。他带我去另一个房间,站在一个机器上,然后他走出房间,在房间门外面按下快门按钮。我猜测他是在躲避辐射,因此推断这是在给我做X光。他又递给我一个黑色的康复靴,然后递过来账单。我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我的脑子像浆糊一样,处理不了更多的信息。

回到家里,我坐在书桌前。手机震动了,有朋友问我看医生结果怎么样。我不想回复。内心似乎觉得,不说出来的话,这个消息就不会是真的。我想着几周后的马拉松比赛,期待了很久的柏林马拉松和纽约马拉松,每周六的长跑训练。这些闪闪发光逍遥自在的瞬间都与我无关了。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希望和快乐都被剥夺了。和心理医生后的第一次会面,第一句话说完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我可能再也不能跑马拉松了。如果不能跑步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努力想向她解释跑步对我的意义, 脑子里出现的是自我身份认同(self idenity)。除了自我认同危机,我还觉得充满委屈不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世界上其他人都那么健康而我要忍受这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去看医生时候的场景。他说的每句话。我想到了他没有和我说具体的手术名字。意识到他没有问我是否怀孕就带我做了放射性的检查,而且也没有给我X光的影片。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会不会他只是一个骗子?于是,接下来的任务是在美国找到一个靠谱的医生看病。在中国长大的我,对就医的认识是去三甲医院报个专家号。在美国,没有三甲医院这个概念,我更不知道怎么找专家。我用尽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找朋友们要推荐,读网站上每一条评论。发出一个个预约的邀请。

我对手机变得很敏感。无论在做什么,每过一会就会不加思索地摸出手机,解锁,检查自己的邮箱。它一响,哪怕在办公室,我就会立马冲出去接电话。我生怕错过医生的任何一个通知。同时我删除了Strava。这是我之前不动脑子就会打开的手机软件。里面是朋友们每天跑步,骑车的训练记录。之前我会花很多时间看朋友们的训练,对比自己的训练状态,互相鼓励。在完全停跑以后,我一看到好友的跑步训练记录,强烈的嫉妒,委屈,不甘就会占据我的大脑。于是我删除了这个软件,试图封锁这些丑陋的想法。

最后我看了八个医生。每个医生都提出了不同的治疗方案。

出现第一个转折是在San Francisco的医生,她认为我不需要手术,但也不要跑步了。如果有不适可以注射药物。她说论文里看到软骨有概率可以自我修复。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就燃起了火花。结束会面我就马上催她要论文过来看。结果发现她说的论文只用了极少的实验数据,完全没有说服力。我不甘心地在google搜索,但也没找到类似的研究。

手术再次成为选项是私人诊所医生Michael。他是第一个给我认真科普的医生。他拿着脚踝的模型,给我指出我受伤的位置。这是一个我用手指无法触摸到的地方。针对我这个伤,行业内最普遍的手术是开刀植骨手术。他给我解释手术的过程,用手在胫骨上做了一个砍的手势。我马上理解了手术会造成的二次创伤之大。他说后期恢复漫长,成功率也不高。很多病人都是在无法忍受日常的伤痛以后不得已才选择手术。既然我现在症状不明显,可以再观望观望,考虑一下微创手术。

让我认真考虑做手术的Sutter Health的医生Meagan。这位医生拥有17年的手术经验,在湾区医生中有非常好的口碑。她听了所有其他医生的看法,还是坚持认为我需要开刀植骨手术。她指着屏幕上我脚踝的影像,说我不仅仅是软骨损伤。在丢失的软骨下面的骨头上已经形成了空洞。这块空洞的骨头是脚踝上最关键的受力点。如果我继续剧烈运动,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有可能导致整个骨头的破裂。到时候可能需要做关节置换了。同时因为我的伤口在位子非常隐蔽,微创手术很难进行,甚至可能引入新的风险。

这些信息是一点一点进入我的脑子的。就像是拼图,拼图的每一块藏在不同的诊所不同的医生手里,我每隔几天能找到几块。每天我都会拿着新找到的碎片,在脑子里的拼图中找适合它的位子。我会在傍晚出门散步,给朋友们打电话,把医生说的讲给他们听。黄昏的天空总是很好看。淡淡的粉色。那条路上长着很高的桦树,有一些黄色的落叶。我喜欢踩在落叶上。朋友的声音通过耳机传过来。这是我一天中难得平静的几十分钟。

深夜我迟迟不睡,用关键词不同的组合,在网上搜索浏览所有相似病情的帖子。中文的,英语的。看大家对自己状态的描述看到绝望,就把帖子关了。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只能根据自己现在的状态来做决定。但是之后又忍不住重新打开帖子,想象自己会不会像他们一样。

最终治疗方案的选择就落在保守治疗和手术之中。保守治疗就意味着我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是放弃剧烈运动。手术会带来强烈的二次创伤,因此需要漫长的恢复期。两个月拄拐。四个月才能双脚落地,一年后才可能尝试重新跑步。但是这也意味着重新剧烈运动的可能性。一般普遍认为这个手术成功率是在50%。也就是说,就是要不要用漫长艰难的恢复期去买一张彩票。我在脑子里反复盘算着那些拼图的碎片,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样子,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但至少在这个时候,“手术”不再是骗子医生嘴里那个虚无缥缈让我绝望的词。而是一个具像化的治疗手段。我知道手术被提出的原因,操作细节,可能带来的影响。我信任我选择的手术医生和医院。最终,我狠下决心。做手术!

手术的早上,6点多Yiyuan就来我家接我去医院。上车以后,她给我放了一首霉霉的歌给我打气。到了医院,她陪我在大堂等着。大堂的窗户外面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石头上有个隐藏的喷泉一直往外注水。水流顺着石头留下来。我盯着石头发呆。Yiyuan掏出手机给我录像,采访我说现在什么心情。我暗自后悔早上没有梳头,在镜头前不好看,但只如实说了:“我现在紧张得想随时逃走。”

很快我被带入了手术预备的小房间。手术医生进来和我打招呼。她看起来精神很好,让我很放心。她在我脚踝上签了名字。麻醉医生进来和我打招呼,听他的口音像是华裔。然后我就躺在病床上被推往手术室。医院天花板上的灯在这个视角看起来尤其的明晃晃。我才想起来这是影视剧里才见过的视角。

手术室很冷,他们给我盖上特殊毯子。麻醉医生问我在哪长大,并让我吸气。我不记得自己有不有回答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房间。护士给我解释说手术结束一个小时了。问我要喝水还是苹果汁。我觉得很渴,是麻醉的副作用。但是更困。我挣扎着喝完冰水和苹果汁。火辣辣的嗓子才好了一点。脑子依然昏昏沉沉的,就被护士用轮椅推到了停车场。朋友把我带回家。

因为医生说术后24小时需要有人陪护,Yiyuan就留下来陪我过夜。晚上我们洗漱完躺在床上,有朋友打电话过来问候。我的房间信号不好,朋友和我们都听不清彼此,我们就下意识扯着嗓子喊。喊着喊着我突然意识到声音大并不能解决信号不好的问题啊。我和Yiyuan说了以后我们笑倒在床上。虽然我的右腿打了厚厚的石膏放在固定的枕头上不能动弹,麻醉劲在慢慢消失,隐隐的疼痛慢慢出现加强,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敌人的战术我已经知晓,而且今夜我不是孤军作战。

在刚做完手术的几天,由于疼痛,我的自理能力会很弱。因此我早早在网上预约了护工。我最喜欢的护工是个年轻的东南亚小姑娘叫Jennifer。第一天见面,她准时来敲门,和我打了招呼,很麻利地换上了冰,给我的伤口冰敷上。下午Jennifer用轮椅推着我出去散步。我问她会不会累。她愉快地回答说,推轮椅一点也不累。而且她也很喜欢出来散步。她推着我,到路口总会问我一下往哪个方向。我们路过一个公园,公园里长了很多我喜欢的红杉树,树林中有小径蜿蜒曲折。工作日的公园空无一人。我请求Jennifer推我走上小径。更近地看这些树,真漂亮啊。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好好看一棵树了。之前跑步的时候总是踩着树影穿梭而过。从未留意树皮上缜密的裂纹像是现代艺术,树叶小小的像鳞片一样排布,又像羽毛一样轻盈。我津津有味地看每一条裂纹,想象长出它们来的时候树都经历了什么。他们现在长得多么好啊!

根据医嘱,我悉心搭配不同的止疼药,准时服用。疼痛便一直在一个可控的程度。直到术后第六天,疼痛加剧了。我似乎感觉石膏里面有液体在流淌,我担心是伤口崩了。就给手术医生写了邮件说情况。过了几个小时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叫我明早一大早去一趟医院。第二天一大早Yiyuan就接我去医院。接待我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医生,她和我解释说昨天是她值班,看到我的邮件以后担心我会不会有伤口感染,但是我的手术医生这周在休假,她就帮忙看一眼。我听了觉得好温暖。然后护士就进来帮我拆石膏。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来。我看到我的脚踝处密密麻麻长满了红色的小疹子。开刀过的地方一排钢钉像蜈蚣一样。丑得有点吓人。整个小腿都肿得很高。值班的医生看着伤口脱口而出说,真漂亮啊。我非常震惊地看着她。医生马上解释说:“可能在美学上她很丑,但是从医学角度说这个钉子打得很整齐漂亮。” 她接着说,小疹子是估计我对手术后涂的药水有点过敏。但是伤口没有感染,叫我放心。这几天的疼痛估计是因为伤口肿得厉害被石膏压到了。她说会让医护人员给我上一个新的石膏。

我坐在床上等待新石膏,Yiyuan看着我的脚,轻轻伸出手去触摸我伤口的钉子,问我:“你疼吗?”我被她小心翼翼的语气温柔的击中了。这个在我自己看来都丑陋可怕的伤口,却被医生和朋友夸奖和守护着。我是多么幸运地被爱着啊。

我的幸运还不止于此。医护人员进来帮我包新的石膏。她剪裁纱布的动作干净利落,看得我觉得极度舒适。她边帮我包扎,边安慰我说:“我妈以前从梯子上摔下来医生觉得她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但是她今年刚攀登了欧洲最高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又指着石膏上面的空隙说:“我特意留了这个,这样伤口肿胀的时候不会太疼。还有你的石膏很厚,直接冰敷可能没有作用。你可以冰敷在膝盖下,因为去脚踝的血液会流经那里。”话说完,我的新石膏也完成了。白白胖胖整整齐齐,我好喜欢它。

就这样我数着日子,经过了一次次复诊。虽然我的脚还不能落地,我已经迫不及待去健身房了。在第一次去健身房前,我有些忐忑。担心大家异样的目光会让我感到尴尬。但当我拄着拐进入健身房,走到卧推凳前,坐下。才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我没有办法把哑铃拿到卧推凳这边来。因为我需要拄拐才能走到哑铃旁边,拄着拐我就没有手可以拿哑铃。遇上了死锁问题,这下才真的尴尬了。我环顾四周。旁边的两个大哥都注意到了我,一个马上过来问我:“你要多重的哑铃,我帮你拿”。我担心的问题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大家对残障人士特殊的关注原来是我的助攻啊。等我举重完准备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大哥说:“你把哑铃留在那,我会给你放回去。”我向他们大声致谢,快乐地离开。之后每次去健身房,我都拄着拐走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害羞了。

术后十二周。我去医院最后一次术后复诊。医生说X光看起来一切都正常。回去就可以跟着物理康复师训练重新练习走路了。我很平静地和她致谢,告别。走出医院大堂的时候,看到那块巨大的黑色石头,我想起盯着它看的那个早上,我还在等待手术。在我意识到之前,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回到车上,我开始嚎啕大哭。想起来上次大哭还是和心理医生的第一次见面。但是这次的眼泪是完全不一样的情绪了。那时候我怨天恨地觉得自己如此不幸。现在我充满感激,自己是多么幸运能够拥有这些靠谱善良的好朋友。那时候我以为跑步是我的一切,在过去十几周,在轮椅上,被迫停下来的我看到了从没看到过的世界。

两周后我去了纽约马拉松的现场。2024年纽约马拉松大众跑者抽中的几率是4%。我记得我知道自己抽中的那天我兴奋地告诉身边每个人,骄傲地说自己是天选之子。虽然现在跑不了,我还是想去看看。我在中央公园59街的入口,这是距离起点22英里的地方。跑道两边围了好几层的观众。我盯着手机上写着朋友们的名字的点一点点挪动,向我靠近,我比自己跑还紧张。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跑入我的视野中,我大声地尖叫喊她的名字。周围的加油呐喊声此起彼伏,她没有听到,她专注地跑着。哪怕是在22英里以后,她依然看起来神采飞扬,矫健的身躯一下子从我身边过去。阳光照着她飞扬的头发丝金光闪闪,和我想象中一样。我深深地为她们感到骄傲,想到自己本也可以出现在跑道上,眼睛又有点湿润。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原来我还是羡慕。

等几个朋友都跑过了22英里的点, 我就从观众群里挤出来,走回酒店,回房间的电梯上我遇到一个老奶奶。老奶奶手上拿着给马拉松选手加油的牌子。我们就闲聊了几句。她说她儿子和老公今天都跑。老公也是受了伤才恢复没多久,今天的目标是在关门时间前完成比赛。她这会儿先去给儿子加油。下午吃完午饭再去等老公。她问我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的朋友们已经跑完了”。我感到难为情,因为我只盯着跑得最快的选手们,从未注意到过那些跑在后面的人。回到房间,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那个受伤后用尽所有力气去完成比赛的老爷爷难道就比前10%早早冲线的选手们差劲吗?只能作为观众而不是跑者出现在赛场上,我就没有价值了?当我和心理医生说自我身份认同,我想到的用BQ的速度完成马拉松的自己,她自律,执着,无畏。但是拄着拐走进健身房,咬牙举起哑铃的时候我不也是一样的勇敢坚强吗?为了能用自己的双腿走到跑道旁边加油,我付出的努力不比马拉松训练少啊。过去这一路,我不但没有失去过我的身份认同,我正是凭着它走了过来。

我又开始想为什么自己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BQ的目标。从小到大在家里和在学校我一直被要求做什么都要做得最好。只有足够优秀才能得到父母和老师的爱。“慕强”就应该深深扎根在了我的思维深处。十几年的应试教育人生中,强被粗暴地定义成了成绩优秀排名靠前。强的标准被单一化,且变强成为了我的惯性。哪怕是在我自以为走出了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圈套,虽然我不再想在职场追求更高的职位更高的薪水,我却还是没摆脱“慕强”的枷锁。几乎没有思考地,就把“要跑得比大多数人快”当作我跑马拉松的唯一目标。尽管我一直知道,在马拉松比赛中,还有很多选手会穿着奇装异服甚至cosplay成家具甚至动物,他们不在乎完赛成绩,就只是用他们的方式享受赛道,享受观众热情的欢呼。他们也很快乐。还有很多跑步爱好者,他们只是跑着,快乐地跑着自己选择的赛道,而不是在这拥挤的马拉松赛道上。为什么我还要如此限制自己呢?

接下来的人生,我只跑自己的赛道。

写作手记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认真读了去年的日记。当时我在日记里写:“我感觉被自己的情绪困在了一个角落。我看不到希望也找不到自己。” 一年后回头看,在那个“至暗时刻”之后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变好。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重新审视了这段经历,愈加感觉充满力量。希望这个故事也能给陷入情绪中的读者带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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