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和老王——隔壁大学的博导——喝了顿茶。
他告诉我一件事。前段时间,他劝退了一个家境贫寒的博士生。那孩子眼睛都红了,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够聪明?”
不是。
老王摇摇头,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他说自己只是不想看到那孩子未来痛苦的样子。
——这让我想起了十年前我班上的小李。
家里三代务农,靠着全村人的资助考上大学。聪明得让人心疼,却总是在深夜才离开图书馆。我曾在冬夜看到他穿着单薄的外套,手指冻得通红还在翻书。
他坚持读到了博士。
然后呢?
然后他在第六年的时候父亲突发脑溃血,家里积蓄全搭进去了,他的论文也因此延期。第七年,他开始熬夜打三份工,身体垮了,情绪也崩溃了。
博士没读完,一身病,还背着钱医院的外债。
老实讲,每每想到这里,我就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们总说寒门应该有学子,可是——教育真的能改变命运吗?读博就一定是通往幸福的路吗?
这问题太大了,我整宿整宿睡不着。
茶凉了。
我问老王:“你后悔当初招那些家境不好的学生吗?”
他沉默很久。“不后悔。但心里有愧。”
读博哪有那么简单?那是一场长达五六年甚至更久的马拉松,没有尽头的实验,看不到回报的论文,还有各种各样的学术压力...
熬夜是常态。
焦虑是日常。
对于一个家里有矿的孩子来说,读不完就读不完了,大不了回家啃老;可对于寒门子弟,每一天都是压力,每一分钱都要计算,他们输不起。
“我曾经以为自己能打破阶层的藩篱。”老王苦笑,“但现实是,我的学生中,有四个因为家庭变故而中途放弃,还有两个为了生计选择了学术之外的道路。”
我明白他的痛苦。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希望每个孩子都有同等的机会,但现实是如此冷酷无情。
博士期间,学生要专注科研,几乎没时间做兼职。每月那点补助,在大城市连房租都不够。家里若是有变故,又该如何?
有时我在想...
是不是我们的教育制度出了问题?是不是我们对“成功”的定义太狭隘了?一定要读到博士才算出人头地吗?
前段时间,我遇到了当年班上另一个孩子——小赵。初中毕业就去学了技术,现在有自己的工作室,生活安定,脸上有笑容。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张老师,幸亏当年听了您的话,没有硬撑。”
我愣住了。
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给了他什么建议,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
回到老王的问题——不招家境差的学生,是势利眼吗?
不是。
是一种无奈的善良和责任感。
因为他们明白,在这个金钱与资源分配如此不均的世界里,单凭一腔热血和勤奋,并不足以抵抗生活的重压。
我坐在书桌前,窗外下起了雨。
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些怀揣梦想的眼睛,那些以为教育能改变一切的决心...
教育确实能改变许多,但它不是万能的。
这个残酷的现实,作为一个教了25年书的老师,我不得不承认。
——但我仍然会鼓励每一个想要读书的孩子。只是,我会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让他们做好充分的准备。
在这条路上,需要的不只是才智和勤奋,还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和心理准备。
雨越下越大。
我常想,如果教育真的能够公平,那该有多好。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尽可能诚实地面对现实,并在有限的力量范围内,尽力而为。
喝完那壶茶,我和老王都沉默了。
这就是我们——两个头发花白的教育工作者——无力改变却不得不面对的教育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