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1984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刚退伍的我背着行囊走在返乡的路上,三年军旅生涯让我褪去了青涩,却没想到命运会在家门口给我安排一场生死考验。
那天傍晚,我远远就看见村东头升起滚滚浓烟。"失火了!"我扔下行李拔腿就跑。赶到时,汪家的土坯房已经被火舌吞没大半,周围聚集的村民提着水桶却不敢靠近。
"老汪一家还在里面!"有人喊道。我的心猛地一沉。
部队里学过的救火知识在脑海中闪现。我抓起井边晾着的旧棉被,浸透井水后披在身上,又用湿毛巾捂住口鼻。
"让开!"我吼了一声就冲进火海。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模糊中我看见墙角蜷缩着个人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已经昏迷。边上还有一个妇女,应该是孩子的母亲,来及多想,我一把抱起女孩,一手拉着妇女就往外冲。
"还有两个!"刚放下女孩,她母亲就哭喊着指向里屋。火势更猛了,房梁发出可怕的断裂声。我咬咬牙再次冲进去,这次救出的是个中年男人。
当我第三次闯入时,能见度几乎为零,只能凭记忆摸索。
突然,我触到一只冰凉的小手——是个孩子!刚抱起他转身,头顶传来轰然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我把孩子用力往外一推,自己却被倒塌的门梁重重砸倒。灼热的火焰瞬间舔上我的脸,剧痛中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刺鼻的消毒水味告诉我这是在医院。脸上缠满绷带,前额火辣辣地疼。村长告诉我,是村民们冒险把我拖出来的,汪家四口都平安无事。
"你小子真是条汉子!"村长拍着我肩膀说。我却没想到,这次见义勇为会在我脸上留下永远的印记。
拆线那天,镜子里的陌生面孔让我手一抖摔了镜子。从前端正的眉眼间,现在横亘着一大片暗红色的疤痕,像条蜈蚣趴在前额,狰狞可怖。
医生安慰说随着时间会淡化,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
回乡后,乡亲们对我赞不绝口,可姑娘们看我的眼神却变了。
25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每次相亲,对方一看到我的脸就找借口离开。最让我心碎的是李婶介绍的纺织厂女工,一看到我的疤痕时,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
"对、对不起……"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让我整晚没合眼。
"英雄有啥用?还不是个丑八怪。"村里长舌妇的闲话飘进耳朵。我默默扛起锄头下地干活,汗水混着泪水砸进泥土。
母亲急得满嘴燎泡,四处托人说媒,可"疤脸""丑男"的名声已经传遍十里八乡。
年复一年,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大龄剩男。
1994年谷雨那天清晨,我正在院里劈柴,忽听门外有人怯生生地喊:"请问……是恩人家吗?"
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姑娘站在篱笆外,二十出头的样子,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手里提着个竹篮。
"你是?"我擦擦汗走过去。姑娘突然红了眼圈:"十年前腊月初八,汪家失火,是您救了我们全家。"
我愣住了,仔细端详她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熟悉。"我是汪家二丫头,丛蓉。"她说着就要下跪,我慌忙拦住。
丛蓉执意把篮子里的腊肉、鸡蛋塞给我,说这些年他们全家一直惦记着恩人。我推辞不过,只好请她进屋喝茶。
她看见我简陋的屋子,眼睛又红了:"听说您因为脸上的伤……还没成家?"
我苦笑着摸摸额头的疤:"这样一张脸,谁家姑娘愿意跟?"
"我愿意!"丛蓉突然抬头,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溪水。
我手一抖,茶水洒在裤子上。
"别说傻话,"我板起脸,"报恩不是这么报的。"
"不是报恩!"她急得直跺脚,"我打听过,您为人正直,勤快能干,村里谁不夸?我……我就是……"她声音越来越小,脸红得像三月桃花。
我以为她一时冲动,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院门又被敲响。
丛蓉挽着袖子站在门口:"我来帮您收拾屋子。"
不等我拒绝,她就麻利地扫起地来。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她像只勤劳的蜜蜂在我简陋的屋里忙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没有一丝嫌弃地扫过我狰狞的疤痕。
就这样,丛蓉开始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有时带些自己腌的咸菜,有时帮我缝补衣服。
我多次婉拒,她却说:"您当年冲进火场时,问过我们愿不愿意被救吗?"我哑口无言。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那阵轻快的脚步声。有次我发高烧,朦胧中看见她守在床边,用凉毛巾敷我的额头,手指小心避开伤疤,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立夏那天,丛蓉突然带着她父亲上门。老爷子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恩人哪,蓉儿这丫头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您要是看得上,就收了她吧。"
我心头剧震,看向丛蓉。她低头绞着衣角,耳根通红却站得笔直。
"不行。"我硬起心肠,"我救人不是图这个。况且……"我指指自己的脸,"你还年轻,不该跟着我遭人白眼。"
丛蓉突然冲到我面前,伸手轻轻抚上我的伤疤。我下意识要躲,却被她坚定的眼神钉在原地。
"在我眼里,这是世上最好看的勋章。"她的指尖温暖而轻柔,"那天您把我抱出来时,我就想,长大后要嫁给这样的英雄。"
秋收过后,我们办了简单的婚礼。丛蓉坚持要最热闹的排场,她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嫁给了心上人。
喜宴上,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丛蓉当场摔了酒杯:"再让我听见谁说我丈夫半句不是,别怪我翻脸!"满座寂然。
那晚红烛高照,她捧着我的脸细细亲吻每一寸疤痕:"知道吗?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您是怎么舍命救人的。这样的男人,天下能有几个?"
婚后,丛蓉总爱在人前夸我"帅"。起初我以为她是给我留面子,直到有次撞见她对着我们的结婚照傻笑,才相信她是真心的。她用爱意一点点抚平我心里的疤,让我敢在盛夏摘掉常年戴着的帽子。
有回赶集,几个小孩跟在我身后喊"疤脸怪",我还没反应,丛蓉就蹲下来对孩子们说:"这是叔叔救火留下的勋章,你们要记住,真正的英雄不在脸上,在心里。"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后来再见我,竟都规规矩矩喊"英雄叔叔"。
如今我们已携手走过三十多个春秋。每当我揽镜自照,丛蓉总会从身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肩上:"看,我家大英雄今天又帅了。"
岁月在我们的眼角刻下皱纹,却让那份始于恩情的感情愈发醇厚。有时夜深人静,我看着熟睡的妻子,想起那个改变命运的火灾之夜。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冲进火场吗?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正是那道伤疤,像月老的红绳般,把两颗真心紧紧系在了一起。
人们常说"英雄救美",却不知真正的美,从来不在皮相。当年我救出的是四条生命,却意外收获了最珍贵的礼物——一个懂得欣赏灵魂之美的爱人。
这道疤,于我是勇气的见证,于她是爱情的印记。命运何其奇妙,它用最残酷的方式在我脸上刻下伤痕,却又派来最温柔的天使,告诉我什么是超越外表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