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连队当班长的第三年,永远记得那个闷热的八月清晨。刚带着炊事班战友切完二十筐土豆,我挂着满身油烟气回到宿舍,目光扫过整齐划成的内务柜时,整个人突然钉在原地——叠成豆腐块的军被右侧,本该压着腰带的位置空空荡荡。床头的搪瓷缸被阳光晒得发烫,却浇不灭我后背窜起的凉意。
这条编号刻着"XY0719"的制式腰带,是三个月前我从新兵连毕业时,老班长亲手给我扣上的。当时他拍着我肩膀说的话还在耳边:"腰带扎得紧,脊梁才挺得直"。我把全班的床铺翻了个底朝天,连褥子缝里的碎饼干渣都抖出来了,愣是没见那抹熟悉的墨绿色。
上铺的赵小虎举着刚拆开的泡面直摇头:"班长,咱班可都是您带出来的,内务标兵流动红旗挂了半年了,谁会动您东西啊?"这话倒是真的。我们班十二张床铺永远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毛巾都跟拿尺子量过似的齐整。可越是明白这个理,心里越像塞了团浸了油的棉纱。
熄灯号响过两遍,新兵王浩突然摸黑钻进我被窝。这个从云南大山里走出来的佤族小伙,说话还带着糯叽叽的尾音:"班长,上午连值日检查时,我瞅见张班长从咱屋出来......"他说的张班长叫张猛,三级士官,比我早入伍五年。去年比武大赛上,他带的炊事班扛着行军锅跑了全团武装越野第一名,是连里响当当的人物。
我攥着王浩的作训服袖子直发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你看清了?腰带是他拿的?"凌晨两点,我蹲在连队器械库后头的槐树下抽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作训服上的油渍,像极了张猛检查内务时胸前的三等功勋章。三个月前授衔仪式上,他亲手给我别上士官肩章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被全连视为标杆的老班长,会莫名其妙拿走我的腰带。
第二天早操结束,我在炊事班后厨堵住了张猛。他正抡着铁锹大的锅铲翻搅半人高的红烧肉,蒸腾的热气糊在迷彩帽檐上结成水珠。"张班长,我那条刻着XY0719的腰带......"话没说完,铁铲"当啷"砸进铁锅。张猛转身时,迷彩服前襟溅满的酱汁像极了靶场上炸开的血花。
"陈大勇你长本事了?"他一把扯下围裙摔在案板上,"老子带兵十年,头回见新晋士官敢跟老兵要东西的!"后厨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鼓风机在呜呜作响。我盯着他腰间那条磨得发白的旧腰带,突然发现扣头处有道新鲜的划痕——那形状,分明是我用军刀刻的"XY"字样。
后来我才知道,张猛那条戴了八年的腰带在比武时崩断了扣头。那个周末的军人服务社,货架上只剩最后一条新腰带。而那天早上,我的腰带恰好"消失"了。但当时二十岁的我哪懂这些弯弯绕。血气直往天灵盖上涌,我一把拽住他作训服下摆:"您要腰带直说啊!偷拿算怎么回事?"
这话就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凉水。张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抄起灶台上的酱油瓶就要砸。幸亏炊事班的人扑上来拦腰抱住,才没让事态升级。那天晚上,连长把我叫到连部。窗外的月光白惨惨地照在军容镜上,映出我领口歪斜的领花。
"知道为什么全连就你敢跟他叫板吗?"连长转着茶杯盖,突然笑了,"张猛带的兵,见到他都跟耗子见猫似的。你倒好,为条腰带要跟三期士官动手?"我梗着脖子不吭声。迷彩裤口袋里还揣着半截腰带——下午整理内务时,它在张猛床底被发现了,扣头处的"XY0719"被砂纸磨得只剩浅浅的印子。
"滚回去写检查!"连长把茶杯重重一墩,"下周全连军人大会上念!"走出连部时,夜训的装甲车正轰隆隆开过。我摸着作训服上还没捂热的士官肩章,突然想起新兵连时老班长的话:"在部队,有些规矩比白纸黑字的条例更重要。"
那晚我在学习室抄条令抄到凌晨三点。王浩偷偷塞给我半包榨菜,说张班长让炊事班给我留了碗鸡蛋面。面早就坨成了疙瘩,但压在碗底的荷包蛋还温着。这事过去半个月后,师里突然来了紧急通知:集团军要组建新型作战保障分队,各连推荐骨干参加选拔。
名单公布那天,全连哗然——被推荐的不是张猛,而是我这个刚晋升的一期士官。出征前夜,张猛拎着两瓶牛栏山闯进我们班。他迷彩服上还沾着炊事班的葱花味,胳膊肘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当年我班长说过,好兵就像这把军刀。"他"砰"地咬开瓶盖,"既要能在鞘里憋得住,又要出鞘见得了血。"
我盯着他腰间那条磨破皮的旧腰带,突然发现扣头处新焊了块铁片,上面隐约刻着"XY0719"。三个月后,我带着新型保障分队比武金牌回连队时,张猛已经退伍了。他留在炊事班储物柜里的铁盒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条不同年份的腰带,最上面那条的扣头焊着歪歪扭扭的"XY0719"。
去年秋天,我作为合成旅参谋到某军校协调演训事宜。走进教务处时,迎面撞上个挂中校衔的教官——那张黝黑的娃娃脸,分明是当年给我塞榨菜的王浩。"报告陈参谋!"他"啪"地立正敬礼,"教务处长王浩向您报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腰间锃亮的制式腰带上。那条属于新时代军官的黑色皮带,正中央的铜扣闪着耀眼的光。
(经历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