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西晋末年爆发了五胡之乱,导致华夏陆沉,中原沦入异族之手。那么谁该为此背锅?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那帮姓司马的,又是傻子当政又是八王之乱,等于是把大好江山拱手奉上。当然要是再深究、深挖一下,已经亡了快一百年的大汉朝多少也得落下点埋怨。为啥?谁让你那么能打!
能打还有错了?
能打当然不算错,但管杀不管埋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吧?
啥意思呢?就是东汉在把匈奴一部分打跑、剩下的降顺之后,就在河南地(今河套地区)那里划了个圈,把所有的匈奴降人都圈进去。然后让他们一边放牧,一边“为国北藩”。
这个做法看起来也没啥,但你不能从此扔下就不管了呀!那帮匈奴人从能冻死人的漠北迁到土地一攥一把油的河南地,开始以为到了天堂。可日子过久了,跟汉人接触多了,他们才发现真正的天堂永远不在草原,而在中原。
于是一些头脑灵活之辈就偷偷逃离了部落,跑到内地过活,就像三四十年前第一批去南方打工的“盲流”,区别就在于大汉朝不要暂住证,根本没人管。于是在他们的示范和带动下,越来越多的胡人跑到中原讨生活。几百年下来北至长城南到江淮到处都可见胡汉混杂而居的场景,加一块估计有数百万之众,史称五胡内迁。
而汉末到三国直至西晋的持续了近百年的战乱,导致中原经济崩溃、人口凋敝,最惨的时候魏蜀吴三国加一起都凑不够千万人。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人口就意味着一切,没人就啥也干不成,那该咋办呢?许多豪绅地主就觉得去北地捕捉胡人回来做奴做婢就是个不错的主意,甚至连西晋官方都跑来掺了一腿。这场持续了数十年之久的贩奴运动,代表人物就是从奴隶到皇帝的后赵高祖石勒,同时不但让中原的胡人越来越多,更让汉胡之间的矛盾越积越深,直到炸出个五胡之乱。
汉朝之后,下一个能打就是唐朝。而唐朝,也曾遇到过汉朝同样的烦恼。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李靖雪夜破襄城、活捉了颉利可汗的同时,也给李世民君臣带来了一个甜蜜的烦恼。那就是数量高达十余万的突厥俘虏,到底该怎么处理?
然后时任中书令的温彦博就与秘书监魏徵、给事中杜楚客大吵了一架。为啥吵呢?因为温彦博建议仿效汉朝的办法,继续在靠近草原的地方划出一块土地用以安置突厥降人。魏、杜二人则坚决反对,认为这不是以史为鉴,而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尤其是老杜还说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北狄人面兽心,难以德怀,易以威服”《贞观政要·卷九·安边第三十六》)的警句,后来衍化成了我们更熟悉的“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
最后李世民被打动,采纳了正确的意见。将突厥降人沿今天的辽宁、河北、山西、宁夏等地分散安置,使其无法聚力,自然没法轻易再搞事情。
当然更重要的是“其人居长安者近且万家”,就是将突厥的王公贵族,尤其是姓阿史那的都弄到长安“监视居住”。要知道胡人重血脉、好贵种——匈奴单于只能姓挛鞮氏,蒙古大汗只能姓孛儿只斤,清朝皇帝只能姓爱新觉罗,突厥人的领头羊自然也只能姓阿史那。所以谁听说过胡人里边出过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式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嘛!都不用贵族老爷收拾你,同样苦命的奴隶兄弟就得先把你抓起来换赏钱。
所以中原的农民成天揭竿而起,但谁听说过草原的牧民不平则鸣过?
所以看似控制住了胡酋,就消除了再一次五胡之乱的隐患,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01
其实魏徵、杜楚客的办法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还是以史为鉴。
开皇十九年(599年)杨坚遣军大破突厥,抓了十几万俘虏,统统打散到云、朔等州安置,首领则强制迁往洛阳,远离根基。
仁寿元年(601年)隋军又大破契丹,“尽获其男女四万口,女子及畜产以半赐突厥,余将入朝,男子皆杀之”(《旧唐书·卷七十五·列传第二十五》)。
所以李世民这么干,属于萧规曹随,并非异想天开。而且随着这么干的时间久了,大唐君臣还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白居易和元稹都写过一首叫《缚戎人》的长诗。大致意思是有个人“少年随父戍安西”,后来安西四镇沦陷,这个人也被抓住,在当地娶了吐蕃妻子,还生了孩子。四十年后,他终于找到机会逃回国内,结果过边境时恰逢“边头大将差健卒”,见到吐蕃打扮的便抓,这个前唐军就被当成吐蕃兵又抓了一次俘虏。
怎么解释也说不清,本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天子矜怜不忍杀,诏徙东南吴与越”。等他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闷热潮湿,遍地沼泽烟瘴的江南时,想起尚在安西老家的妻儿,他忍不住大哭起来,对同病相怜的吐蕃俘虏说“尔苦非多我苦多”。
这是咋回事呢?原来当初隋唐两朝打发了大批突厥、契丹俘虏到河南,但当地的官民也不待见他们。毕竟河南从来都是人多地少嘛,自己人还分不过来呢,谁管这帮连语言都不怎么通的蛮夷?于是就尽量把他们往荒凉贫瘠的未开发之地赶。
那么哪里是荒凉贫瘠的未开发之地呢?大概就是蔡州(今河南驻马店)、申州(今河南信阳)、光州(今河南潢川)、唐州(今河南沁阳)、邓州(今河南邓州)、隋州(今湖北随州)。后来上述地方被胡人填满了之后,类似的“流放胜地”又扩展到陈州(今河南周口)、许州(今河南许昌)、汝州(今河南平顶山)以及洛州(今河南洛阳)等地。
所以后来这些地方闹起蔡贼,“大聪明”就理直气壮的给出了理由——“蔡人习伪恶,相掉讦,犷戾有夷貊风”(《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列传第八十八》)。
话说上述提及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尤其是唐邓光申蔡这样的核心区,在两汉时名南阳、名颍川,乃是人口稠密、富庶繁华不亚于长安、洛阳的天下大城,更以文化昌盛、人才济济而闻名,怎么到了隋唐就成了只配安置胡人的蒙昧之地?
因为五胡之乱和南北朝嘛。在那三百多年里,甭管是胡马南下还是汉人北伐,这旮旯都是必经之地,一碰上就开掐。就这么打来打去,直到把城市打成废墟,乡村打成鬼蜮,反正要是用曹老板的那首“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蒿里行》来形容这个前汉胜地,简直再恰当不过。
人没了,再想重新发展起来可就难了。但发配胡人过来,帐篷一扎,就能放牧牛羊,就能生存下去,简直比汉人好养活多了。而又因为当地气候湿热,牲畜易得疫病,一些头脑灵活的胡人便开始学习汉人开垦荒地、开辟水渠来种植粟麦。
垦荒,看上去好像是发展农业生产的最快捷、最易见效的手段。但事实上我们纵观历朝历代,真正搞大规模垦荒运动的其实没几个。为啥?因为代价太大——垦荒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砍几棵树、铲几片草就完事了,可以说不付出无数汗水、鲜血乃至生命,就不要提什么垦荒。
举个例子。辽河发源于河北,再流经内蒙、吉林、辽宁三省注入渤海,全长达1345公里,流域面积22万平方公里——而在千年之前,这个流域面积要大上数倍不止,遍地沼泽湖泊,又被称为辽泽。
当时的契丹人,就生活在辽泽里,以渔猎/游牧为生。后来契丹人中出了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家伙,相比冒顿、檀石槐、铁木真、努尔哈赤等同行,阿保机打仗的本事其实非常拉胯,被打成狗是常态。那为啥人家能成为辽国的开山鼻祖?因为这厮是个胡人中的异类,简单说就是非常擅长治理内政。
他就深刻的认识到,甭管渔猎还是游牧只能让契丹人温饱,想要强大富足就必须学汉人农耕。所以他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成本在辽泽清淤排水,又掳掠大量的汉人农夫、工匠从事农业生产,并定为国策。可以说在辽国的二百多年里,一直都在改造辽泽,光一个上京临潢府(今内蒙赤峰)的农业人口就高达几十万。此后的金国也接过了契丹人的接力棒,继续拼命填沼泽。直到蒙古人冲过来把人都杀光,才终结了这个区域其实并不短暂的农业时代。
其实就算蒙古人不来,这种遵循本能的垦荒也是无法持续的。因为暖期的结束以及降水的减少,再加上大量的沼泽被填平排干,大自然的报复虽迟但到——这片辽金农业基地的原址,在今天就叫科尔沁沙地。
02
这还是垦荒条件无比优越的北方——虽然冷,但却不容易生病。你要换成高温高湿还遍地沼泽密林,天空地面密布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小虫子的南方,想想会有什么下场?
那就是你发过去多少人垦荒,差不多就得死多少人。
所以更适合耕种、生活的南方,在我国历史上一度堪称生命禁区。反正在正常的朝代,绝大多数的人口都生活在北方,只有东晋、南朝以及南宋这种被抄了老窝的王朝,才不得不委委屈屈哭哭泣泣的南下,顺手开发一下。一旦收复故土了,那就赶紧往北跑吧,说什么也不在南边这种鬼地方呆了。
五胡之乱时,无数从北方逃离的大族豪门,往往跑到淮河流域就说什么也不愿再过长江了。他们宁可在江淮地区构筑坞堡,时刻面临胡马乃至官军的威胁,随时可能被灭族,也不愿继续南下,为何?
因为留在江北,未必一定会被砍死;到江南去当垦荒牛,则必死无疑。光是一个让现代人云山雾绕的水土不服,就足以死一地人了。
所以哪怕经过了一千多年断断续续的开发,截至唐朝时,整个江南也就今天的苏南、浙北以及皖东这三省交界的一小块地方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开发。剩下的地方无不是森林湖沼密布、豺狼虎豹当家,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
可有了无意间在河南得到的“先进经验”后,大唐朝廷好像也突然间就开了窍。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全国大部分地区的藩镇都不肯老老实实的缴税了,就江南还很乖,几乎分文不欠。所以朝廷也必须投桃报李,充分支持当地的发展。
所以从中唐起,吴越、江西、岭南这几个地区就成了“流放胜地”。不光是全国各地抓到的重刑犯都往那边打发,在边境抓到的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什么的,更是一个都甭想落下,都得南下去搞大开发。
像降唐复叛的论恐热被干掉后,所部数万吐蕃人就全被唐宣宗李忱弄到吴越等地学习给排水技术去了。
集半个大唐、整个五代十国的二百年之力,到北宋时安徽、江西、浙江这几个地方已经基本开发完毕,起码住人是没啥问题了。这也是北宋人口、经济大爆发,以及在靖康之变后还能维持住东南半壁江山的基本前提。
有点扯远了。在江南成为炙手可热的“宁古塔”前,这个荣誉称号无疑是属于河南的。反正在开国的头一百多年,大唐从未停下过开疆拓土的脚步,所以河南也从不缺乏各种稀奇古怪的“新货源”。
从最早的突厥人、契丹人,到后来的薛延陀人、吐谷浑人、吐蕃人、奚人、铁勒人、回鹘人以及各种连名字都搞不清楚的杂胡狸蛮,再到眼珠以及发须颜色越来越花样繁多、甚至连肤色语言都大相径庭的昭武九姓……反正在那个年头,只要是个姓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的家伙,不敢说百分百确认,但基本就是个胡人没跑,哪怕他嘴里的之乎者也念叨得比你还顺溜。
有人估计,截至天宝年间聚居在蔡州附近方圆数百里内的各种胡人,肯定超过了百万。以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的德性,分分钟能轻轻松松拉出二三十万青壮成军,朝发夕至便可抵达东都洛阳城下——大唐朝廷怎么能坐视如此之大的隐患而无动于衷?
先别急,因为这个所谓的“隐患”完全是杞人忧天。
前文我们曾说到胡人重血脉、好贵种,但有多重、多好却很难用简单的文字说清楚。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把他们看成今日种姓制度下的隔壁三哥就好了——当然还是肉体强化+精神弱化版的——有一个阿史那领头,几百上千个突厥汉子就能横扫一片草原,一切抵抗都是笑话。可要是没有这个阿史那呢?几十、上百万人聚集起来,也不过是几十、上百万头乖顺的绵羊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
更何况还要面对把他们的阿史那贵人打成狗的天可汗的后代和子民……造反?我要举报,我不想跟你一起死,我要立功!
所以哪怕在安史之乱时,叛军已经摸到了蔡州的边儿上,还派出人手跑来招揽这些昔日的族人乃至亲戚,但应者寥寥。当然主动应募唐军助朝廷平叛的也不多,这些前胡人,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唐人。所以他们就那么默默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03
但很快,他们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勾结河北藩镇造反,一度称帝建元。虽然这厮很快被干掉,但此后淮西镇诸将相继攻杀取代,对唐廷或降或叛,断断续续的战争持续了30多年。直到元和十二年(817年)李愬雪夜袭蔡州生擒了贼首吴元济,才彻底终结了这场乱战。
在这场淮西之乱中,叛军被朝廷称为“淮夷”,固然是因为淮西这旮旯在历史上本就是蛮夷聚居之地,在初唐时也是著名的“流放胜地”,像李世民、李治这爷俩抓到的几十万高勾骊人基本都被打发到这儿来安家了。
不过淮西土著蛮夷早就被同化了,高勾骊人的外貌、习俗更是与唐人无异,都很难让人往“夷”上联想。那么联想一下李希烈是在把唐邓光蔡等州彻底攥在手中之后,才在汴州(今河南开封)称帝的,以及李愬是夜袭了哪个地方才抓到吴元济、终结淮西之乱的,答案是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
到后来连朝廷都觉得再“淮夷”、“淮夷”的喊下去,实在是太委屈了淮西老乡,反倒让真正的罪魁祸首不为人知,于是干脆改了口。自此一个令晚唐到五代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草民百姓都头疼不已又畏惧不已的群体,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这就是“蔡贼”。
那么何谓蔡贼,蔡贼为啥这么招人怕又招人恨?史书中的一段记载堪称标准答案:
“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贼既乏食,啖人为储,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旧唐书·卷二百下·列传第一百五十》)
用大白话翻译一下,就是西至今天的陕西,东到山东,南到安徽、江苏,北到河南河北两省交界地区这片大唐最精华的土地上的一切活物以及值钱的东西,都被这帮蔡贼祸害没了。但这还没完,蔡贼又杀人取肉为军粮,为了保鲜,他们甚至用盐腌渍尸体,然后拉着一路征战、劫掠。
实话实说,擅搞三光的小鬼子跟蔡贼比禽兽,都得甘拜下风。
那么原本与世无争、过了一百多年自得其乐的小日子的内迁胡人们,为啥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么个鬼样子了?
答案有很多,其一就是本性。
唐初李世民打算收拾突厥时,为了掩盖战略目的一度打发对此一无所知的唐俭去跟颉利可汗谈判。结果这边谈得正欢呢,那里李靖就玩了一出雪夜袭襄城,差点把老唐也给一勺烩了。从此唐俭就跟李靖磕上了,见面就喷,一直喷到死。
又扯远了。后来就安置突厥降人问题引起温彦博与魏徵对喷的那场会议,唐俭也参加了。不过老唐就喜欢李靖,别人压根懒得吵,反倒跟李世民扯起了闲篇,说陛下您是不知道突厥人有多么淳朴热情,一到晚上就把自家的黄花大闺女往老臣的帐篷里塞……额,这句不算,起居郎不许记!反正老臣的意思就是战场上与战场下的突厥人,看上去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物种。只要你看过他们那一张张淳朴憨厚的大脸,肯定得为自己的一肚子花花肠子自惭形秽。
唐俭看似在瞎扯淡,但其中的政治含义李世民也是秒懂,才有了后来内迁胡人、分散安置的决策。
但这种所谓的淳朴,也有着我们更熟悉的另一面。
自天降铁木真以后,蒙古人崛起并开始大杀四方。但甭管东征还是西讨,蒙古人最擅长也最喜欢用的战术就是大迂回、大包抄。具体说就是以少数精锐每人配备大量马匹(少则5匹,多则十余匹),迂回穿插到敌军主力的后方,袭扰破坏其粮道、补给点,攻打或恐吓重要的城镇、关隘,抄掠屠戮乡村市镇。反正就是要搞得敌军后方不宁,前线骚动,从而露出破绽,再一战而歼之。
但负责穿插的部队往往要长时间的在无人区行动,再加上能携带食物有限,所以经常处于饥饿的边缘。那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捕食野兽、野鸟、昆虫包括老鼠、蟑螂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饿极了甚至生吃粪便、同伴的尸体也不在话下。我看过某本不记得名字的元人笔记中曾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说大都枢密院有个守门老兵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作者就去采访。本以为能打探出个慷慨悲壮的英雄传说,谁知却搞到了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老兵说,有次他奉命出击敌后结果迷了路,在大漠里转了十几天连根草都找不到。最后饿急了,干脆一刀剁下俩手指,连骨头带肉全吞进了肚子。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会在乎一些敌对民族的而且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死活?
所以你说他淳朴也对,没人性也不算错,关键看他所处的环境如何。
游牧/渔猎这种经济模式极其脆弱,哪个冬天下少了或是下多了点雪,对一个部族都可能是灭顶之灾,随随便便抹掉几十万条性命都是常见的事情。在这个前提下,牧人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可内迁以后就不同了,中原的气候更温和,更容易找到食物,也就更容易活命。哪怕遇到了能要命的大灾难,别忘了还有个朝廷呢!哪怕这个朝廷曾无数次被他的子民吐槽得一文不值,但那也要看跟谁比——比起草原上的那些贪得无厌又目光短浅的贵族头人,中原的贪官污吏都更像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相比于过去早上就着自己的晨尿嗦同袍大腿里的骨髓,晚上再烧烤两脚羊的日子,他们现在难道不是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吗?
所以为啥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04
可以说蔡贼本身就是帮倒霉蛋。他们的祖先在流淌着蜜与奶之地安享了近两百年的太平,而轮到他们这一代时,遭遇的却是连绵不断且毫无底线的残酷战争。
李希烈带人打过来,然后不分青红皂白的把蔡贼……额,此时还应叫蔡人,反正给杀了一遍再抢一遍。没几天平叛的官兵再来,二话不说又给他们过了遍筛子——好嘛,叛乱的说他们从官,当官的说他们从贼,好像都杀得有理有据……
不想被人杀,那就只好先杀人了。
不知道怎么想的,最大的可能还是找不到个靠谱的贵人领头,所以蔡贼投靠了李希烈。而且往后直至黄巢之乱,甭管谁当上了淮西节度使或忠武军节度使,蔡贼都跟他们干。
而且不同于先祖都是清一色的草原轻骑兵,二百年的安逸生活下来,让蔡人在他们生活的土地上几乎找不出像样的战马,骡子却莫名其妙的到处都是。
于是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就这样出现了。
因为骡子出了名的坏脾气以及更加糟糕的运动能力,使得蔡贼要是想骑骡子跟正宗骑兵开练纯粹是去送死。所以骡子之于骡子军仅是代步工具,临战时他们就要弃骡披甲,阵列而战——相较于传统步兵,骡子军的机动性无与伦比,相比传统骑兵,骡子军能攻城、能巷战,更能野战,战场适应力大到没边。淮西之乱之所以闹了那么多年都无法平灭,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唐官兵居然被一帮骑骡子的搞得手足无措。最后逼得李愬使阴招,雪夜偷贼窝,才让蔡贼稀里糊涂的败掉了。
但淮西之乱平掉的,只是像李希烈、吴元济这样的军头,跟蔡贼们又有什么关系?
就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老老实实,突然有天被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见到了前所未见的风景,就再也回去从前了。
蔡贼也一样。
武宗会昌年间(841-846年),此时的淮西之乱已经过去了近30年,恰逢杜牧遭贬官外放至池州当刺史,跟蔡贼当起了邻居。没几个月,小杜就受不了了,写信跟宰相李德裕吐槽,这就是被收录于《全唐文》的著名散文《上李太尉论江贼书》。
经过杜牧的亲身调查,发现这么多年来蔡贼一直都没闲着,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濠、亳、徐、泗、汴、宋州贼,多劫江南、淮南、宣、润、等道;许、蔡、申、光州贼,多劫荆襄、鄂岳等道。劫得财物,皆是博茶北归本州货卖,循环往来,终而复始。”(《全唐文·卷七百五十一·上李太尉论江贼书》)
就像许多女人一旦躺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因为赚钱太容易。男人也一样,就像蔡贼,拿起过一次刀,想再让他放下,除非先砍死他。
原因亦无他,还是赚钱太快、太容易。
以前他们的先辈还在草原时,以为能南下抢回口铁锅、两个陶罐就是最大的幸福;后来迁来了河南,才发现每天能吃上两顿饭,而且大概率明天、后天还能吃上,才是真正的幸福;再到了蔡贼这一辈,体验过将无数人的生死操于自己之手的感觉后,他们才彻底的悟了。
我本是天生的强盗,为何要做良民?
一只彻头彻尾的恶魔,就这样被释放到了人间。
05
如果淮西之乱是蔡贼的小试牛刀,黄巢之乱才是他们大显身手的真正乐园。而两者之间的那几十年空挡期,蔡贼主要在练级,就是跑到各地去当强盗。还是根据杜牧的调查,当时的豫西地区,十户百姓中不能说全是盗贼,起码也都跟盗贼能扯上关系,根本剿不完。就算能剿完,谁敢剿?当地民风凶悍,家家户户都藏有弓刀乃至甲胄,武装到牙齿的官兵看到了都直挠头——你穿鞋的跟人家光脚的拼,拼得起吗?
咸通九年(868年),庞勋带领徐州戍兵发动起义,从桂州一路东向北上,非要打回老家不可。对面这帮杀红眼的老兵油子,沿途不管是官兵还是百姓都躲得远远的。唯有“光蔡群盗,皆倍道归之”(《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唐纪第六十七》)。
反正不管哪儿有人造反,蔡贼都一窝蜂跑去入伙。反正主打的就是干一行,爱一行。
其实就算黄巢没造反,蔡贼也不愁没机会发光发热,因为他们即将迎来真正跟他们臭味相投的领袖——就是那个汉尼拔见了都得顶礼膜拜的食人恶魔秦宗权。
秦宗权,许州人,算是广义上的蔡贼。他先是在家乡当了个中级军官,广明元年(880年)时他撵走了蔡州刺史,然后自封自任,本以为会被朝廷打一顿,谁知黄巢在那边配合默契,恰到好处的攻入关中拿下了长安,还把唐僖宗李儇撵去了四川。这下皇帝都冒出俩了,谁还把个“伪刺史”当盘菜?所以秦宗权非但没挨揍,朝廷为拉拢他出兵勤王还为其加官为奉国军节度使。
这时候的小秦,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气运之子,无论干啥都能心想事成。所以他就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跌破眼镜的决定,那就是投了黄巢。
话说此时的老黄,已经被唐军撵出了长安,一路东逃,并即将于次年被李克用的沙陀兵逼杀于狼虎谷。所以这厮的选择相当于什么?是1911年噶蛋入宫,是1944年反蒋投汪,还是1948年叛共降国……
但秦宗权可能真是气运之子,起码是之一。所以叛唐投黄后,本就穷途末路的黄巢更加日暮西山,原本时来运转的唐军开始霉运连连,看似走出了一步死棋的秦宗权却意气风发——他的兄弟秦宗言打进荆南,秦诰杀入襄州,秦宗衡搅得鄂、岳等州鸡飞狗跳,秦贤闹得江南人心惶惶,部将孙儒屠得孟、洛等州鸡犬不留……反正在整个中原,除了蔡贼,都是弟弟。各路军头甭管是姓唐的还是姓黄的,统统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直接打出了个前文曾说过的那个“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的人间地狱的场面。
十几年后的中原霸主、后梁太祖朱温,被秦宗权打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就靠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搬救兵,干舅舅亲大哥认了一圈,才勉强保住了一条狗命。
反正蔡贼就是这么牛批,那蔡贼为啥这么牛批?
原因之一是疯狂暴戾的天性,之二是胡人的血脉觉醒加汉人的装备和组织度双加持,之三比其他地区先接受了几十年战争的洗礼以至于战场适应性更强。至于最后也是最让人无语的一条嘛,就是更没有底线。
在秦宗权入伙之前,黄巢军基本不存在大规模食人的记录,之后简直司空见惯。典型如陈州之战,黄军乏粮,干脆就制作了几百只石碾子,捕捉百姓碾碎后制成肉脯充当军粮。后来“原材料”不够用,还大肆分兵奔赴十余州县“补货”,搞得天下哗然,黄巢的名声也彻底臭了大街。
其实了解实情的人都会觉得老黄有点冤,因为这是典型的蔡贼惯用的手段。后来蔡贼出身的淮南节度使秦彦被杨行密围在了扬州,粮食也不够吃了,怎么办呢?这厮想出个好主意来——以粮换脯!
具体做法就是在城中设屠宰场,一个大活人换一斤活命粮。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后,屠夫就轻车熟路的当众将“粮人”一刀攮死,再开膛破肚、肢解成小块后放进石磨碾碎、晒干,肉脯就制作成功,可以送去给守城的军士吃了。
一斤粮至少能换回几十斤肉,就是靠着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扬州才守住了半年多。而蔡贼对于此等恶行也从不屑于掩饰,甚至引以为荣,经常在两军对峙时公然食人或展示随军充作粮草的“盐人”,用于恐吓敌军。
你还别说,这招还真挺好使,杨行密麾下的兵就一度被吓住了,根本不敢跟蔡贼交战。非逼着打,人家干脆就不战而逃。
06
蔡贼虽然能打,担当他们的老大,其实真是倒了血霉。
比如秦宗权,麾下全是帮嗜血如命的兽兵,你还想如臂使指,想指挥若定?扯吧!你每打下一块地盘,他们就像蝗虫一样迅速抹平那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机,然后再扑向下一块。就算秦宗权有本事扫平天下,得到的也将是一个鬼蜮,拿来何用?
更何况他还没那个本事。所以几年后就被部将出卖,押赴长安斩首。
于是曾作为一个整体的蔡贼,就此四分五裂,但他们的故事却并未结束。
作为蔡贼之一的马殷,在大势已去后率7000部下南下去了湖南。在北地成天被当落水狗撵着打的他们,对于南方藩镇实力而言简直相当于降维打击,所以很轻易的就打下了一片偌大的江山,是为五代十国中的南楚;另一个在秦宗权部下因人品问题而被称作“贼王八”的王建,后来因跳槽果断且机缘巧合立下护驾之功而青云直上,终成一方诸侯。并在朱温篡唐后称帝立国,是为前蜀高祖。
而蔡贼更大的影响还不在于此。
话说唐宋之间,有五代十国。其中五代为主,十国为辅,啥意思呢?就是甭管五代中的哪一代在当家作主的时候,十国中的大部分都得乖乖的跑过来称臣纳贡,除非你像南汉那样山高皇帝远,否则轻易不敢嚣张。
比如王建的儿子王衍就因为说话比较大声,结果被后唐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就身死国灭了。
而十国之所以大多比五代能熬,除了北方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必然爆发一场的大内讧,导致他们根本无暇南顾外,就是十国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一战之力,可以说大都是蔡贼给的。
作为南方战斗力天花板的杨行密,之所以突然间就大器晚成了,就在于收编了最精锐的一批蔡贼(孙儒、秦宗衡所部),并将其编成了著名的黑云长剑都。黑云都有多能打呢?这么说吧,朱温手底下最能打的厅子都,对上黑云都都直挠头。
而在南方唯一能跟杨行密打得有来有回的钱镠(虽然负多胜少),也重金礼聘了一批蔡贼组建了个武勇都。平时当心肝宝贝哄着捧着,就等关键时刻拿出来救命。不过老钱忘了件事,那就是蔡贼都没啥下限——天复二年(902年)杨行密派大将田頵攻打杭州,老钱正疲于招架呢,武勇都竟突然反了,差点要了他的老命。最后还是靠杨行密眼界宽、觉悟高,不但主动撤军,还派兵剿了武勇都,否则后来哪还有什么吴越太祖?
此外像福建的王审知也搞到了一批蔡贼,组建了控鹤军和控宸军这两支王牌部队,成为后来闽国立国的最大底气。
只不过当蔡贼离开了那块养育他们的“宝地”,且不再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以后,哪怕再能打,也只算是一种消耗品,却无法再生。然后越打越少,最终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