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5年的寒冬,新兵专列在河北满城县的土路上颠簸了六个小时。我缩在绿皮车厢的角落里,听着邻座战友们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攥着皱巴巴的入伍通知书的手心里全是汗。当卡车最终停在方顺桥340教导团门口时,西北风裹着雪粒子迎面砸来,远处突然炸响一声惊雷般的吼声:"全体都有!下车列队!"


雪幕中走来个铁塔般的身影。一米八五的个头把军大衣撑得笔挺,眉骨上方有道蜈蚣状的旧疤,帽檐压得极低却遮不住刀子般的眼神。这就是我们新兵二排排长陈建国,河北保定人,刚从石家庄陆军学院毕业第二年。

"背包放地上!"他绕着队列踱步,皮靴踩得积雪吱嘎作响:"从今天起,你们要忘掉爹娘给的名字,记住自己叫'新兵蛋子'!"我盯着他腰间那条擦得锃亮的武装带,突然听见前排传来闷响——有个山东兵直接晕倒在地。


"装死?"陈排长箭步上前,突然解开军大衣,露出里面湿透的秋衣:"看见没有?我比你们早到两小时,已经跑完五公里!"他的后脖颈结着冰碴,呼出的白气像蒸汽火车头:"现在全体俯卧撑,做到我喊停为止!"

那晚我们躺在冰冷的通铺上时,听见隔壁宿舍传来压抑的哭声。下铺的老王揉着红肿的手腕咒骂:"这哪是排长,分明是阎王爷!"我却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的话:"部队是座大熔炉,能炼出真金。"

真正的炼狱从第二天黎明开始。陈排长发明的"起床号"是把铁脸盆摔在水泥地上,凌晨五点,整个排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我们必须在九十秒内完成穿衣叠被打背包,慢半秒就要挂着灌满砖头的挎包跑圈。有次我鞋带系成死结,被他当场剪断,光着脚在结冰的操场上跑了三公里。

最要命的是战术训练。保定十二月的地表温度零下十五度,他偏要选化雪时分练匍匐前进。冰水混着泥浆往领口里灌,我的棉衣结出半指厚的冰壳。当小张哭着说膝盖没知觉时,陈排长突然扯开自己裤腿——两道蜍蜍的刀疤在膝盖上交错:"这是南疆轮战留下的纪念品,当时卫生员说要截肢,老子硬是爬了八里地把情报送出去!"

那天晚饭时,炊事班特意熬了姜汤。陈排长破天荒没盯着我们吃饭,而是蹲在食堂门口抽烟。火星明灭间,我看见他偷偷往膝盖上贴膏药,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违禁品。


转机出现在元旦后的实弹射击考核。那天鹅毛大雪,能见度不到五十米。我趴在射击位上,冻僵的手指怎么也扣不动扳机。突然身后传来温热的气息,陈排长不知何时跪在我左侧,用胸膛替我挡住侧面来风:"把腮帮子贴紧枪托,想象你在老家打枣——砰!"九环!当报靶员挥动红旗时,他拍在我后背的巴掌火辣辣的疼:"小子,总算没浪费老子半夜偷的子弹!"

后来才知道,他那些"加餐训练"用的子弹,都是拿自己的伤残补助金买的。有次文书说漏嘴,说他床头柜最底层锁着个铁盒,里面全是战士们的射击成绩单,每张背面都密密麻麻记着改进建议。

春节前夜,紧急集合哨撕破寂静。陈排长背着电台冲在最前面,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跑进太行山坳。积雪没膝,他抢过体力不支战士的装备挂在自己脖子上,负重超过六十斤。凌晨三点找到"敌方指挥所"时,他棉裤膝盖位置渗出血迹,却咧着嘴笑:"看见没?当年老子就是这样端掉越军暗堡的!"

下连队那天,全排哭成泪人。陈排长挨个给我们整理领花,到我跟前时突然塞来本《孙子兵法》,扉页上潦草写着:"带兵要严,用兵要狠,爱兵要深——陈建国"。那年他刚满二十三岁,肩章上却已有了风霜的痕迹。

1998年长江抗洪,我在新闻里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某集团军参谋长带头跳进管涌,镜头扫过他膝盖上醒目的疤痕。2008年汶川地震,空降兵部队有个少将带着敢死队盲跳震中,电视里传来嘶哑的河北口音:"老百姓还困在里面,当兵的就该拿命换命!"

去年战友聚会,当年的文书带来个檀木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军功章,最底下压着泛黄的新兵花名册。翻到我们排那页时,所有人突然沉默——在每个人名字旁边,都用工笔小楷写着我们的籍贯、特长甚至饮食习惯。

上个月去国防大学讲课,路过荣誉墙时浑身一震。陈建国的照片挂在"优秀校友"首位,简介写着:"全军十大爱兵模范,独创的'极限带兵法'培养出二十七位师旅级指挥员..."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那些烫金文字上,恍惚间又看见那个雪夜,他瘸着腿给我们示范单兵掩体构筑,棉裤上的冰碴子叮咚落在冻土上。

(经历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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