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作者相处十四载的狗蛋,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游江 绘

我为一群没有毛的“孩子”买了套房

文/吴越

养龟的初衷其实很简单。

我家长辈们特别爱干净,从小家教甚严,见不得一切长毛的东西,包括毛豆腐和毛血旺,久而久之,到了自己当家,这种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我写作的时候是个自闭的人,亦不希望有太多打扰,龟这样擅长自娱自乐的宠物,于我特别契合。

坚持的理由也不复杂。

俗话说千年的王八,常见的品种实则能活五六十年,刚好我的心比较柔软,见不得生命站台上的迎来送往,能从二十岁养到八十岁,老伙计们差不多一起走,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福气。

好处多多,日后子孙求我保佑,大可用龟板自己卜一卦,不必事事劳烦老祖先——我去了哪里都要写作,是很忙的。

总之,毛孩子有毛孩子的好,但没毛的孩子也可以是块宝,养龟近三十载,且听我跟你细细讲来。

一份缘起

说起来,和龟的缘分是从我出生前开始的。

就在我出生前的头两年,我家里养了多年的龟爬出阳台摔死了,爷爷养了多年的画眉鸟飞走了,邻居家的狸花猫也误食了耗子药。院子里的老神棍掐指一算,说:我这一来,把白虎、朱雀、玄武都挤走了,放在古代少说是个青龙之相。项羽知道吗?他是白蛇转世,论起来我还高半级。

老神棍眼睛一瞪,言之凿凿,好在我有一个唯物论者的家庭,权当听了恭维,我顶多也就是被寄予厚望,从此开启了鸡娃的一生。不过,就此我对龟倒是有了几分别样的情感,总有几分夹杂着渴望和亏欠的心思,我是多想养一只龟。

那时候,长江里的龟几乎已经见不着了,在本地是稀罕物,直到我上学为止,我对龟的印象仍然是我家那个玄之又玄的故事,以及红透半边天的动画片《忍者神龟》。

直到二年级的某一天,我爸突然带回一只硬币大小浑身绿油油的龟来,面颊上有一抹鲜艳的红,跟蒙着头巾的佐罗似的,乍一看,和“忍者神龟”有几分神似,我爸说这是“巴西龟”,外国货,和从前家里那只不一样。

多年以后进入网络时代,方知道巴西龟产自美国密西西比河——这也说得通,西班牙流感不起源于西班牙,印第安人也不生活在印度,在美国,一切都很合理。

无论怎样,八岁的我终于也是有龟的小孩了!

我爸找来洗手盆,放上水、放上江边捡来的两块小石头,小龟的家便有了,圆了我一个养龟的愿望。

不过,众所周知,神龟就得养四只,巴西龟刚出现在市场上,价格很贵,二十块钱一只,那时来说差不多是天价,我爸同我约法三章:“你连考三次满分,就再给你买一只。”

那或许是我学生生涯里最用功的大半年,每一次考试务必仔仔细细检查三遍,比高考还要一丝不苟,一个月才有一次单元测试,简直让我望眼欲穿,天天去问老师能不能加试,有一回已经考了两次满分,最后一次却因为应用题的答案没有带单位马失前蹄,扣了一分。

点评考试的课上,我哭得那叫一个痛彻心扉,哭到老师甚是欣慰,这孩子也太爱学习了!只有我知道,我的“米开朗基罗”没了。

父母感于我的执着,答应那次不算,我也于接下来的期中考试斩下语文数学“双百”,终于赶在入冬前如愿凑齐了我的四只小龟。

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场景:新来的“拉斐尔”刚放进盆子里,忙着往石缝里钻;“达芬奇”站在沙堆上,仰着脑袋望着我;“米开朗基罗”和“爱因斯坦”在水里抢一条小鱼——看着它们畅快地生活在洗手盆里,逐渐生出一种历尽千帆、封刀看海的感觉来。

日后我走了很远的路,写了很多文章,拿下许多奖,一次次拼尽全力,执着地走上人生巅峰、历遍人生颠簸,再没有一份心情,能赶上那时的满足。

只是,那一份满足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冬天来了,龟啊蛙啊熊啊需要冬眠,这我是知道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只缩头缩脑的小龟裹上纸巾,又包上用旧的洗碗布,放进柜子深处,模拟洞穴的环境,以为万无一失,忘记了水才是生命之源。

等半个冬天过去,我惦记地翻出小龟一看,可怜的它们全都眼窝深陷、已经风干得不成样子,后悔、懊丧、绝望,我哭得一张脸稀烂。

我的小龟,连同年少时的愿望,就这样消逝于那个漫长的季节。

此后的很多年,我都不再养龟了。

二次起航

话虽如此,几年之后,巴西龟繁殖很快,在国内已经不是稀罕物了,即便我不再养,左邻右舍、同学朋友里拥有几只小龟变成了平常事,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劝告他们:“冬眠的时候记得加水啊!”

等到去上海上大学,舍友在宿舍里养了两只解闷,他是个懒人,平时常托我照顾小龟,去食堂带一条生肉丝回来投喂什么的。看见小龟站在玻璃缸里朝我乞食,一来二去,倒把我心弦拨乱了,再养一次龟的想法萌生。可是对巴西龟,我似乎心中总有芥蒂,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

杨浦的三月,天气刚刚回暖,风还很大,刚刚有些温和。十多年前,我也在这时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只小龟——我正这样想着,散步走过校门口不远处的古玩店,一个与我家同款的搪瓷洗手盆摆在突如其来的阳光里,里面密密地许多小东西在爬来爬去,走进一看,是一只没有见过的黑壳小龟,老板说:“个啧乌龟噶!”

黑色的龟是乌龟,没毛病。

我凝望着那只搪瓷的洗手盆,几十只硬币大小的小龟也好奇地盯着我,伸长脖子,像一丛黑色的豆芽,这种龟真有意思。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小龟们开始四散逃去,躲在盆子边缘;有的慌不择路,被其他小龟踹翻过来,甚是滑稽;要么缩回脖子,甘当一只缩头乌龟。

唯独一只,从我指缝中探出头来,依然倔强地仰着头看着我,我把它拿起来放在掌心,它不躲不避,直视我的目光。

“小家伙,你这么厉害的吗?”我心中不禁窃喜,这才是配得上青龙的玄武。

缘分如此,于是我买下了它,我也给它取了一个配得上青龙的名字,叫狗蛋。

漂泊的日子

狗蛋随我去过很多地方。大学和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做了一段时间创意写作室,工作很忙,还不挣钱,唯有狗蛋一直跟着我,我们看过黄浦江,到过黄鹤楼,体验过济南暖气很足的冬天,战胜过广州的蟑螂,喝过绍兴黄酒,吃过西湖里的小鱼。

狗蛋从小只有两个字——皮实。从我的饭盒、脸盆一路走来,多少年都没有生一次病,默默陪着我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它很沉默,和那时的我一样逆来顺受,却也不是不会为自己发声。

住在广州地下室的日子,我整夜都能听到“啪啪啪”的声音,很有节奏,一整夜也未曾断绝。那个环境不好,隔音很差,我一度以为是隔壁家在切菜。什么家庭半夜切菜啊?我联想起黄秋生演的香港恐怖片,离着广州不算远,令人胆寒。

到了白天才发现,是狗蛋在锲而不舍地想要从我的饭盒里爬出来,龟板不断撞击在盒子上的声音。它表达自己的方式就是任性,要我懂得。

后来我创业失败,壮志未酬,无奈只能回家继承家学。努力打拼多年,终于靠啃老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狗蛋的窝也从饭盒、脸盆,升级成了越来越大的整理箱,大到一米五的时候,刚好占领了我书房的一面墙,箱子里有洞穴、有晒台,它和我终于都有像样的家了!

我看着狗蛋自由地在水里狗刨,心里也说不出的舒坦,多年来的陪伴,狗蛋就像我的亲儿子。

你知道的,看不得别人单身,是长辈的共性,我也不能例外,于是从那时,就开始为狗蛋物色起了对象。

我把母龟的照片拿给它看,它倒也放不出个屁来,一心想着回水里去啃虾干,爪子在空气中刨得飞起。它总是有自己的一套,不会向我妥协。

“没出息的!”我骂道,只好本着人不识货钱识货的思想,买了一只有点小贵的母龟,哪知龟的价钱基本都是按照体重算的,等托运送到,我倒抽一口凉气,母龟大了狗蛋两倍有余,这哪是什么对象,这是童养媳啊!

但既成事实,也只能养着,有了两只龟,便会有第三只,乃至越来越多,主要龟也着实好养活,一把龟粮扔到水里就了事,比起猫狗省事太多。即便如今我有了四十多只龟,我依然觉得,比起两只猫的家庭来说,不会更加劳累,但情绪价值一点不少。

乌龟的庄园

至于发展到如今庞大的规模,是在2018年,那时我交卸了机关的职务,再一次意兴阑珊地回归平淡,失去了加班的资格,时间突然富足得我有些无所适从,在逛遍了全重庆的花鸟市场之后,我突然有了一个念想——我何不像那些水族店里一样,给我的龟们打造一座梦幻庄园?

说干就干,我砸碎了这些年的积蓄买了套小房子,一室一厅,一半做我的写作室,一半给龟们打造庄园,谁也没多占便宜,于是砌水池、造假山,干湿分离;搭管道、修过滤,初具规模。

我极少庆幸自己除了写作者还是一名工程师,水路被我用《控制论》设计得既繁琐又科学,用水泵抽到高处,经过沉淀池、沙池、生化细菌池,俨然一座小型污水处理厂,大小水池高高低低、排布井然立体,如同科幻小说里的未来都市。

最后流入一片能种水生植物的泽地,我种过鸢尾、菖蒲、铜钱草、空心菜,丰富了我的视线也丰富了我的口粮,水池的一边被我取名“龟去来溪”,假山的一边被我取名“龟园田居”,放眼一片田园牧歌。水池正对卧室的落地大窗,每天醒来,面对的都是一片波光粼粼,龟们从水里探头探脑,看见我出现,就急急朝我奔来,如同一群装甲小坦克,伸着脖子找我讨要食物,它们挤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一如大学时候在食堂窗口抢饭——看见这些,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没有了996,没有了打卡,没有了耳提面命,没有了纷纷扰扰,生活大概本应如此吧?

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不若曳尾涂中。

我也是从那时重新开始写作的,说起来,养龟好像也和写作差不太多。

养龟的乐趣在于,设定一个好的环境,把龟放进去,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龟多了,有时环境也会崩盘,需要及时清理、及时调整,凡事因势利导、因地制宜,但绝对不要想着改变龟的天性,不要想着去控制一切。

我写作亦是这样,从一个好的点子出发,设定好一个好的背景框架,把人物放进情景里,让他们在故事里自由生长,有时人物多了,情节会崩坏,需要及时调整环境和场景,却不能强拧着人物做不符合人设的事情,那样故事就变得失真了——我的每一篇小说大抵都是如此。

收获与失去

我说过,养龟的初衷是它们的寿命足够长,我希望它们能够伴我到最后。但世事如此难料,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如此。

龟多了,每到换季、越冬,总会有几只龟生病,感冒打喷嚏,白眼腐皮,肺炎肠炎中耳炎……养过孩子或者宠物的人都知道,体重越轻的病来得就更猛烈,对于体重不过几斤的龟来说,任何常见病都有风险,哪怕我已经学会了给龟打针喂药,俨然半个赤脚大夫,养龟多年,也不总能保证全家的周全,我家的鸢尾花下有一个小小的坟茔,那里安睡着我的伙伴。

这时要问了,龟如此脆弱,岂不是和我一开始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是的。

有句话说得好啊!任何一段缘分的开始,都是埋下一颗悲伤的种子。

与生命相处得越久,越会懂得敬畏与尊重。来时的悸动,成长的欣喜,闯祸的恼怒,去时的悲伤,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接受快乐的同时,便要接纳痛苦,这是万物的法则,生命的意志。如果我们拒绝,那么何谓活着呢?

与生命相处会让我们坚强起来,哪怕悲伤也要向死而生,这是生命的意义。

龟有灵性,万物有灵。

去年冬天,陪我最久的伙伴狗蛋,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相处十四载,从校园到中年,比我的任何朋友都要长久,我很悲伤。它应该是有所感,那时的我亦身处在漩涡之中,离谱的流言,换来了半座城市的霸凌与孤立,现实的魔幻,不输我写的任何一篇小说。

它总是有自己的一套,不肯向我妥协;它表达自己的方式就是任性,要我懂得。它总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得先我一步,去做吧!

半年之后,春天又来了,世间的正道还我清白,我方知道,狗蛋是替我上天斩妖除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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