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时间、存在与精神》出版时,乐乐还不到一岁,而现在他已快幼儿园毕业了。今天发出本书导论开头的一小段文字,与寓诸无竟的朋友们分享。
《时间、存在与精神》导论节选
柯小刚(无竟寓)
历史进步论是这个时代的基本宗教,它为所有相互攻讦的现代诸意识形态(它们是历史进步教的不同教派)提供共同的信仰基础,也为每一个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提供意义源泉。经过几百年深入持久广泛的现代性自我神化宣传,只需“活在现代”这件简单的事实就足以使人感到优越无比、幸福无边。无所不在的技术进步,每一天都在强化这种宗教式的幸福感和优越感。时间的先后序列——这在海德格尔那里被称为“庸俗时间观”的东西——本身就成为价值评判的标尺,甚至成为价值本身: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坏的。这种宗教的笼罩性远远超过历史上出现过的任何宗教,以至于人们对之无知无觉,就像呼吸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在这样的时代空气中,时间性批判成为最困难、最危险的思想行动,因为它要从根本上质疑现代生活的意义基础,难免遭遇各意识形态教派的联合绞杀。
人类从来没有活得像今天这个时代一样单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摆脱历史负担,原本是为了未来(从现代早期到十九世纪)。然而,没想到未来成为新的负担(二十世纪)。然后,连未来的负担一并摆脱之后,人类就进入这个“难以承受之轻”的时代(二十世纪下半叶或下半夜以来)。这便是现代性三个阶段的极简历史。当现代本身也成为历史,现代性曾经许诺的未来也一并沉入历史的深渊。如果再不找回历史,现代人将无法理解自身,也无能于想象未来。为这同一个事业,在现代性的不同阶段,以不同的方式,黑格尔和海德格尔先后做出了各自的努力。今天,他们的思想都已成为历史,而人类的沉疴正在越来越轻的生活中越来越重。有否耐心和能力重新回到这两位最沉重的现代思想家那里,跟他们一起思考,聆听时间、存在与精神的对话,可能是敞开未来可能性的必要工作。
在进入正题之前,不妨先读两首席勒的诗,作为全书的引子。这两首诗写于黑格尔的时代,却穿透到海德格尔之后的未来。它们有一个共同的题目:《孔夫子的箴言》。第一首的主题是时间,写于1795年;第二首的主题是空间,写于1799年。
一
时间的步伐有三种不同:
姗姗来迟的乃是未来,
疾如飞矢的乃是现在,
过去却永远静止不动。
它在缓步时,任怎样性急,
不能使它的步子加速。
它在飞逝时,恐惧和犹疑
不能阻挡它的去路。
任何懊悔,任何咒语,
不能使静止者移动寸步。
你要做幸福、聪明的人,
走完你的生命旅程,
要听从迟来者的教诲,
不要做你的行动的傀儡。
别把飞逝者选作朋友,
别把静止者当作对头。
二
空间的测量有三种不同:
它的长度绵延无穷,
永无间断;它的宽度
辽阔广远,没有尽处;
它的深度深陷无底。
它们给你一种象征:
你要进入完美之境,
须努力向前,永不休息,
孜孜不倦,永不停止;
你要看清世界的全面,
你要向着广处发展;
你要认清事物的本质,
必须向深处挖掘到底。
只有坚持才达到目的,
只有充实才使人清楚,
真理藏在深渊的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