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6日,山西晋中,工作人员正在调试“矿用智能巡检机器人”以监控皮带跑偏、跑冒滴漏、异物检测等设备异常状态。视觉中国/图
“一煤养三代”,在山西街头,出租车司机常如此形容。这片土地因煤而兴,煤炭产量占全国1/4。如今,走进山西煤炭通道路边的小餐馆,“退煤”“禁煤区”“关停焦炭厂”则成了货车司机交谈的高频词。
“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下的双碳转型,对山西的普通人尤其是年轻人意味着什么?
2024年,在201位山西大学生志愿者和本地非营利机构“晋青”的支持下,在太原、大同、朔州、忻州、阳泉、吕梁、晋中、长治、晋城、临汾、运城等城市,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贾鹤鹏和副教授潘野蘅的研究团队共回收约六千份问卷,其中3309位受访者小于24岁。
2025年3月,研究成果发布。六千份问卷显示,普通山西人高度支持双碳转型政策,但是认知水平不足;应对双碳转型带来的工作变化,只有30.9%的受访者认为自己拥有技能;年轻人对双碳转型认知比普通公众高,但是仍需提升。
调研以滚雪球的方式,从志愿者能够接触的亲朋好友推开。受访者以普通人为主,几乎没有政府官员或者国企高管,六千多位受访者样本中,家庭年收入在30万以上的只有160个,占比仅2.7%。
应对气候变化的转型中,公正成为关键议题。调研团队还深入访谈了三十多位山西人,有大学生对从事新能源行业的工作信心不足,或认为新能源行业缺乏稳定性。调研团队建议,在公正转型的背景下,应考虑普通人的生计,提供职业技能培训、创造更多就业机会。
年轻人更支持双碳目标
南方周末:对双碳转型,年轻人的态度有什么不同?
潘野蘅:24岁以下青年群体在样本中超过3000人,我们的访谈与调研结果显示,相较于其他年龄段,青年群体对“双碳”目标表现出更强烈的支持。
在山西能源使用方面,青年群体普遍认为,未来应该增加清洁能源的使用,超过3/4青年受访者支持未来山西增加太阳能/光伏(79.8%)和风能(78.9%)。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他们对煤炭的态度,支持减少煤炭使用的比例(55.8%)明显高于支持增加的比例(12.9%)。
南方周末:对双碳目标的理解,年轻人的认知更强吗?
贾鹤鹏:调研之前,我们感觉很多的气候变化宣教活动都是针对年轻人,他们应该有更高的认知和更强的信心。但是在双碳认知上,青年群体比其他群体稍好一些,但是绝对水平并不高。
比如关于“实行多年‘节能减排’政策后,我国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已经降低了”的题目,有接近九成(88.6%)的青年受访者都没答对。
南方周末:这些年轻人对转型是什么样的心情?
潘野蘅:有的很焦虑。一位大学生告诉我:“老实说,我有点担心。虽然我支持能源转型,但如果让我自己找新能源行业的工作,我没有太大信心。新能源行业需要新技能,比如光伏、风电、智能电网等,而我在学校学的是市场营销,感觉和这些不太相关。”
也有部分大学生在访谈中提到:“新能源行业看起来也不太稳定。能找到一份工作就不错了,真顾不上考虑气候变化、低碳这些问题。”
南方周末:如何缓解青年群体的这种焦虑?
贾鹤鹏:青年人对清洁能源的接受度更高,但职业选择上仍受限于地域经济结构。许多青年受访者都认为,自己所学习的专业在山西几乎没有就业前景。这种割裂感,凸显了产业转型与人才供给的错位。
在转型的科普宣传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摸底,哪些人要面对能源转型带来的失业风险,并且及时提供职业技能培训、创造更多就业机会。
转型不仅是产业调整,更是一场社会心态的重塑。当煤炭从经济支柱变为历史包袱,山西人需要找到新的身份认同。而在此之前,他们的疲惫与希望,都值得被听见。转型不仅是数字目标,而是每个数字背后活生生的人,要考虑普通人的生计。
山西临汾,新能源卡车充电站。李嘉诚/摄
煤炭的光环与阴影
南方周末:接触了六千多山西普通人,你们发现他们对于煤炭是什么样的感情?
贾鹤鹏:在山西,一煤养三代,一煤养一家的说法比比皆是。但山西人的情感不仅是经济上的依赖,更是一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比如一位23岁青年认为,煤炭养活了很多山西人,山西是为全国产煤,能带动国家的发展。这位受访者及亲友大多不从事与煤炭相关的工作,尽管如此,谈起山西的煤炭,他的骄傲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山西大煤矿居多,很多人对于煤炭的依赖自动内化成了对国企、对国家的依赖:仿佛与煤炭产业一起“投奔”了国家,未来即使煤炭产业出了问题,国家也会兜底。
相较于河南、河北、陕西等周边省份,煤炭产业的繁荣也让外出打工的山西人相对较少,进一步强化了山西人对于煤炭的依赖和联结感。
南方周末:依赖之外,山西人对于煤炭还有哪些其他感情?
贾鹤鹏:还有对煤炭污染环境的担忧。比如一位出租车司机回忆,二十年前的某矿务局到处是煤渣子,空气里飘的都是煤灰。
他们求变心切。当谈起山西的GDP,他们常常把经济的疲软归结于对煤炭过度依赖,从而产生强烈的无力感和担忧。
南方周末:对于煤炭产业转型,他们期待如何改变?
潘野蘅:我们的调研结果显示,有近六成(58.9%)的受访者认为煤炭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超七成(72.6%)的受访者支持山西推行双碳目标,但是谈到改变,近五成的受访者不支持关闭更多煤矿或淘汰燃煤电厂。
究其原因,可以发现有超七成(74.4%)的受访者认为煤炭是山西经济的支柱,近七成(68.4%)的受访者预计“未来山西的经济发展还是少不了煤炭”。
我们分析的结论是,尽管山西公众高度支持能源转型宏观政策,但在面对本地具体转型措施时,支持力度相对减弱。尤其当政策涉及本地煤炭产业利益时,公众态度更趋于谨慎和保守。
2023年1月11日,山西大同,在塔山煤矿的工作面上,检修工正在为一套智能化割煤机更换机组截齿。视觉中国/图
转型的倦怠
南方周末:急于求变又谨慎保守,如何看待双碳转型的这种矛盾?
潘野蘅:对于山西而言,转型最具象化的表达是“去煤”的过程,我们叫“能源转型”,受访者也能够理解。
但“转型”这个词在过去40年频繁出现,让山西人有一种倦怠感。大多数受访者还没有认识到双碳转型与以往转型的区别。
南方周末:过去40年,山西经历了哪几次转型?
贾鹤鹏:不算这次“双碳”带来的转型,至少有三次大的转型。
第一次转型是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那时候叫“转型增效”。一批低效能的老矿山,比如大同矿务局(现晋能集团)的二矿已经开始枯竭,需要关闭。
之后紧接着就是国企改革,带来了大面积的下岗问题。与此同时,山西开始大量出现小煤窑、私人矿主,也就是我们曾经在电影里见到的煤老板。
第三次转型在2010年前后,这次转型要关闭小煤窑,把产能集中到国营大矿。
南方周末:如何理解转型的倦怠感,仅仅是因为转型的次数多吗?
潘野蘅:我想引用“习得性无助”来解释。在过往的转型中,普通人若长期体会到自己很难参与、产生实质影响,就容易产生心理上的无力感。尤其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缺乏掌控,无力感就会增强,表现出冷漠和倦怠。
调研数据显示,对于能源转型,煤炭行业从业者比行业外的人员更加悲观。煤炭从业人员当中,有近四成(39.7%)认为其所在的企业没有做好应对能源转型的准备,超四成(40.3%)认为能源转型对其家庭的经济状况有负面影响,超四成(43.6%)认为周边的人也没有做好应对能源转型的准备。
南方周末:为什么这么多人觉得,各方都没有做好应对能源转型的准备?
潘野蘅:有年轻人跟我说,上了“同煤”(指大同煤矿集团)就是“上岸”了。我个人感觉,山西更认同“体制内”,在体制外工作生活的不安全感会更强。我是浙江人,浙江跟山西的社会氛围就差异很大。
很长一段时间里,煤炭集团在山西经济效益最好,福利几乎覆盖了员工生活的各个方面,连子女教育都包括在内。对他们来说,单位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承载着生活的全部,换工作,就像是从熟悉的土壤中被连根拔起,不仅意味着资源的清零,能力的重新评估,还要重新安排生活。
南方周末:能源转型,意味着就要跳出体制内吗?国企中也不少新能源公司。
潘野蘅:即使是在体制内,想要流动到新能源公司也并不容易——这些岗位对很多人来说,有很高的技能门槛。
贾鹤鹏:历史上,煤炭能让山西人几辈子平安过来,有积累的依赖感。而现实中,大家其实不太清楚新能源怎么干,在大同等晋北地区,虽然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风机,但日常中与老百姓的交集很低。所以山西人们只能笼统地感到,离开煤电就是去往陌生的地方,产生恐慌。
2024年6月18日,山西运城,平陆县张店镇境内中条山上风力发电场。闫鑫/视觉中国
对新能源的支持“比较抽象”
南方周末:这次双碳转型和之前的转型有何不同?
贾鹤鹏:之前只在煤上做工夫,这次的转型纳入了新能源。
南方周末:当地人如何认知新能源?
贾鹤鹏:我觉得当大家去想象“双碳”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主要就是新能源。调研数据显示,有近五成(46.8%)的受访者认为“山西有条件大力发展新能源”。
相较于减少煤炭使用或者关闭煤矿,有近五成(46.8%)的受访者对山西大力发展新能源很有信心。煤炭从业人员普遍认为山西应增加对清洁能源的使用,其中超过四分之三的从业受访者主张未来山西应该增加太阳能/光伏(78.7%)以及风能(77.9%)。
还有一个不在煤炭行业工作的受访者告诉我,那些有门路进煤炭国企的人觉得“旱涝保收”,像他这种没在煤矿工作过的,反而更愿意尝试改变,他对于矗立在山上的风电设备就很关注。
南方周末:当地人对新能源的实际应用了解多吗?
贾鹤鹏:大家对新能源是一种比较抽象的拥戴,与低碳发展、双碳目标密切相关,与自身生活的具体联系其实并不了解。接受访谈的三十多位山西人中,除个别出租车司机外,其他人对新能源的实际应用和优势知之甚少。
目前的转型是以增量转型为主,新增风电、光伏、电动汽车等新能源,公众还没有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如果未来走向存量转型,要逐渐关闭煤矿、煤电厂时,那公众对于知情权、对各方面的公平公正的要求一定会很高。
对“公正转型”的期盼
南方周末:作为研究者,你们如何理解“公正”这个定义?
潘野蘅:我们从理论上认为,公正包括四个维度,第一维度是过程正义,强调转型过程中要征求各方意见;第二维度是分配正义,强调转型的负担和收益分配要公平;第三是恢复正义,即需要弥补过往造成的伤害,减少转型带来的新伤害;最后是认可正义,即尊重社会群体内部的差异,认识到来自不同背景的人有不同需求并可能存在不公正的情况。
在正式调查之前,志愿者会向受访者解释公正的含义,比如山西两会提到的“公正转型”;大幅减少煤炭开采使用的过程当中,要确保大家都能参与、公平享受利益。
南方周末:实际调查中,受访者是怎么理解“公正”的?
潘野蘅:调查发现,超过70%的受访者认为公正转型的各项议题都很重要,排序前三的是“对因煤炭开采健康受损的人群进行补偿”“考虑不同人群的处境和需求、不一刀切”和“执行能源转型时优先考虑当地特殊情况”。
贾鹤鹏:访谈中能感觉到,受访者期待“补偿正义”。这种心理折射出民众对“公正转型”的模糊认知——他们默认山西为国家能源供应做出了贡献,却尚未意识到,转型本身也需要对普通人的生计负责。
再者,普通人事实上也无法准确提出,个人应该得到怎样的补偿。比如有工人会说“作为普通工人,考虑那些(如气候变化、能源转型)没用”。还有工人会说“(岗位)要不要你,还不是一句话”。
南方周末:从时间维度看,“公正转型”有多紧迫?
贾鹤鹏:非常紧迫。山西省政府去年“两会”提出了“转型正义”这个概念,后面尚未见到落实文件。
访谈中有一位煤炭国企的中层告诉我,有关能源转型的文件在传达时往往只到中层为止,中层相关人员也未必会仔细研读,普通工人对转型政策更是知之甚少。
来源 | 南方周末 研究员:李嘉诚
提供环境新闻线索
环境新闻线索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