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萧云廷,1992年6月时,已经二十六岁了。在我们那十里八乡,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的男人,背地里都被人叫"老光棍"。家里就剩我和老娘相依为命,老爹在我十六岁那年得了重病,熬了不到半年就走了,留下五亩薄田和两间漏雨的瓦房。

  按理说我这条件,在村里找个媳妇不算难事。五亩地虽然算不得多,但勤快点也够养活一家子;两间瓦房是旧了些,可91年我亲手换了房顶的瓦片,再不用担心雨天漏水。

  村里王木匠还说过,我这手艺都快赶上他徒弟了。可偏偏我这人嘴笨,见着姑娘就脸红,相了几回亲都没成。

  91年9月见的刘家姑娘嫌我不会说话;92年3月见的马寡妇说我"眼神太直,看着吓人"。

  每次相亲失败回家,看着老娘在灶台边偷偷抹眼泪,我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六月初六这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窗外知了已经开始叫唤,预示着今天又是个毒日头。

  我轻手轻脚爬起来,生怕吵醒隔壁的老娘。

  走到院里,我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浇在头上,水珠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我一哆嗦。

  "云廷,这么早就起了?"老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她站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我唯一一件白衬衫,领口和袖口都洗得发白了。

  "娘,您再睡会儿吧,我自己来就行。"我接过衬衫,布料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

  "今天相的是镇上的姑娘,可得穿体面些。"老娘用粗糙的手掌抚平我衬衫上的褶皱,"听张婶说,那姑娘在丝绸厂上班,还是初中毕业,知书达理的。"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镇上姑娘,还是读过书的,能看上我这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吗?

  太阳刚爬到树梢,张婶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那天穿了件崭新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专门为说媒打扮的。

  "云廷啊,这回可得好好表现。"张婶一边走一边嘱咐我,手里摇着把蒲扇,"别跟上次似的,人家问你话,你就知道'嗯'、'啊'的,跟个闷葫芦似的。"

  我挠挠头,手心全是汗:"张婶,我这心里直打鼓......"

  "打什么鼓!二十六的大小伙子,见个姑娘怕啥?"张婶白了我一眼,蒲扇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人家李姑娘脾气好着呢,你放轻松点。对了,我教你的那些话都记住了没?"

  我机械地点头,实际上脑子一片空白。

  张婶上周特意来教我怎么跟姑娘搭话,说什么"天气真好"、"你喜欢看电影吗"之类的。

  可我那会儿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镇上离我们村有七八里地,走到半路,太阳已经毒得能晒脱一层皮。

  我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白衬衫,后背早就汗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路过镇口小卖部时,张婶硬是给我买了瓶橘子汽水。

  "喝点甜的壮壮胆。"她塞给我,又压低声音,"这李娟可是抢手货,厂里好几个小伙子盯着呢。要不是看在你娘和我多年的交情,我才不费这个劲。"

  我握着冰凉的汽水瓶,手心沁出的汗把标签都浸湿了。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滴在黄土路上,瞬间就被晒干了。



  到了相亲的茶馆,我才发现它就在丝绸厂对面。

  张婶在门口又整了整我的衣领,才领着我进去。

  茶馆里吊扇转得呼呼响,可还是闷热得很。

  角落里坐着个穿粉红色衬衣的姑娘,白色裙子,头发扎成个马尾,正低头看一本书。

  "小李,等久了吧?"张婶满脸堆笑地走过去。

  李娟抬起头,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皮肤不像村里姑娘那么黑,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不是很好看,但也不难看,属于中规中矩的那种长相。

  李娟看了我一眼,声音轻轻的:"来了?坐吧。"

  我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张婶在后面捅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赶紧在凳子上坐下。结果动作太猛,凳子"嘎吱"一声响,吓得我一激灵,差点把汽水瓶摔了。

  "听张婶说,你家种了五亩地?"李娟放下书问我。

  "嗯......是,五亩三分。"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回答。这双黑布鞋是老娘连夜纳的千层底,鞋面上还沾着早上走路时蹭的黄土。

  "收成怎么样?"

  "还......还行,去年土豆卖了两千多斤......"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经意间,我看到桌上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神雕侠侣。

  张婶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赶紧插话:"云廷这孩子实在,干活是一把好手,家里收拾得也利索。去年还自己动手修了房顶,省下好几十块钱工钱呢!"

  李娟笑了笑,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萧同志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我张了张嘴,脑子里闪过张婶教的话。

  爱好?我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回家做饭,偶尔帮邻居修修家具,这算爱好吗?

  "我......我会点木工活。"我最终憋出一句。

  "哦?"李娟似乎来了兴趣,"都做些什么?"



  "板凳啊,桌子啊,去年还给王婶家做了个衣柜。"说起这个,我稍微放松了些,"不用图纸,看看样子就能做出来。"

  "那挺厉害的。"李娟点点头,又问道,"平时看电影吗?"

  我摇摇头。

  村里一年到头也放不了两回电影,上次看还是过年时乡里来的放映队,放的是《地道战》。

  "最近上映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很好看。"李娟眼睛亮了起来,"巩俐演得特别好,你看过她演的《红高粱》吗?"

  我茫然地摇头,感觉后背的汗出得更凶了。

  张婶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李,你在厂里主要做什么工作啊?"张婶试图挽救冷场的局面。

  "我是质检员,主要负责丝绸成品检验。"李娟小口吃着茶馆老板送上来的凉粉,动作优雅得让我不敢抬头,"厂里最近接了外贸订单,忙得很。"

  "那工资一定不少吧?"张婶冲我使眼色,意思是学着点怎么聊天。

  "还行吧,一个月一百二十块。"李娟说着看了我一眼,"萧同志种地收入怎么样?"

  "好的时候......一年能剩个五六百。"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还不到人家半年工资。

  李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不久,李娟吃完了凉粉,说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辞了。

  我抢着去付茶钱,掏出手帕包着的零钱,却因为太紧张撒了一地。

  蹲下去捡的时候,我听见李娟轻轻叹了口气。

  走出茶馆,李娟委婉地说:"对不起,我觉得咱们可能不太合适......"

  我早料到会是这样,可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似的。

  张婶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拉住了。

  "谢谢你......李娟同志。"我笨拙地点点头,"耽误你时间了。"

  李娟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快步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张婶一路数落我:"多好的姑娘啊,你怎么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问你看没看过电影,你就说看过能怎样?"

  我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想着老娘期盼的眼神,鼻子直发酸。

  还没回村,张婶就找了个借口,跟我分道扬镳了。

  我更是郁闷。

  02

  上午11点,我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突然有人喊我:"萧云廷!站住!"

  我抬头一看,竟是张婶的女儿王晓燕。



  这丫头我认识,比我小五岁,在镇上供销社上班,出了名的泼辣。

  她那天穿了件红格子衬衫,扎着两条麻花辫,双手叉腰挡在我面前,眼睛瞪得溜圆。

  "晓燕?有事?"我疑惑地问。

  "听我娘说你今儿相亲去了,咋样了,不会又黄了吧?"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脸一热,支吾着说不出话。

  "瞧你长得也还不赖,可咋会又黄了?"晓燕似笑非笑,步步紧逼。

  我被她问得无地自容,转身想走,却被她一把拽住袖子:"跑什么跑!我问你话呢!"

  "晓燕,你别......别往我伤口上撒盐啊!"我挣了一下没挣脱,这丫头手劲还挺大。

  “噗!”王晓燕一笑,眼巴巴望着我道:"我不是存心想笑话你,我是想——想跟你处个对象,要不,咱俩先试试咋样?"

  “啥?”她突然冒出的一句,把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你别开玩笑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感觉耳朵根子都烧起来了。

  "谁跟你开玩笑!"晓燕松开我的袖子,双手抱胸,"我看你人老实,干活勤快,比镇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强多了。"

  我呆若木鸡,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娘知道吗?"

  "管她呢!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晓燕一甩辫子,"明天晚上供销社下班,你来接我,咱们去看电影!"

  说完她扭头就走,留下我站在槐树下发愣。

  这丫头疯了吧?我比她大五岁,家里穷得叮当响,她图啥啊?

  回到家,老娘正在灶台前忙活,见我回来赶紧问:"咋样?那李姑娘......"

  "没成。"我闷声说,蹲下来往灶膛里添柴火。

  老娘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晚上躺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晓燕那句"想跟你处个对象"。这丫头打小就风风火火的,可这话说得也太突然了......

  第二天我魂不守舍地在地里干活,锄头差点刨到自己脚上。

  太阳快落山时,我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鬼使神差地往镇上走去。

  供销社门口,晓燕已经等在那里了。看见我来了,她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来:"萧云廷,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我就是来看看......"我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票我都买好了,《少林寺》,可好看了!"晓燕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

  电影院里黑乎乎的,晓燕挨着我坐,时不时凑过来小声解说。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弄得我心神不宁。



  电影放的是什么我根本没看进去,光顾着紧张了。

  散场后,晓燕提议去吃馄饨。镇上新开了家小吃摊,味道不错。

  我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去。

  "老板,两碗馄饨,多放香菜!"晓燕熟门熟路地点餐,转头问我,"你要辣椒不?"

  "少......少放点。"我小声回答。

  等馄饨的工夫,晓燕托着下巴看我:"萧云廷,你咋老低着头?我脸上有花不好看吗?"

  我赶紧抬头,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又慌忙移开视线:"没......好看......"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主动了?"晓燕突然问。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一时语塞。

  "我告诉你为啥。"晓燕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去年冬天,我娘生病,你去镇上给她抓药,大雪天的跑了两趟。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人靠得住。"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事。那天张婶发高烧,正好我在家里没啥事做,就去帮了忙。

  "可......可我比你大这么多,家里又穷......"我低声说。

  "穷怎么了?谁家不是从穷过来的?"晓燕不以为然,"再说你才二十六,正当年呢!"

  馄饨上来了,晓燕吃得津津有味,我却食不知味。

  这丫头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话像一把火,把我心里那点自卑烧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晓燕经常来找我。有时候是下班路过地里给我送水,有时候是周末约我去镇上。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说王晓燕这丫头疯了,看上萧云廷这个穷光蛋。张婶起初也不同意,但拗不过女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光着膀子在地里忙活,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云廷!"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晓燕戴着草帽,提着个篮子站在地头。

  "你怎么来了?"我赶紧套上汗衫。

  "给你送饭啊!"晓燕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我娘包的韭菜盒子,还煮了绿豆汤,解暑的。"

  我接过篮子,心里暖烘烘的。晓燕在树荫下歇息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说:"我帮你吧!"

  "不用不用,这活脏......"我连忙摆手。

  "瞧不起谁呢!"晓燕已经撸起袖子,拿起我的锄头,"我在家也干活的好吗!"

  我拗不过,只好让她干了一阵子,随后才抢过锄头,继续劳作起来。

  不知不觉太阳都偏西了,晓燕擦着汗问我,"云廷,你明年打算种点啥?"

  "种土豆吧,好卖。"我随口说道。

  "你呀,就知道土豆!"晓燕戳了下我的脑门,"现在镇上饭店都要新鲜蔬菜,你种点西红柿、黄瓜,我帮你联系销路,保准比土豆赚钱!"

  我眼前一亮:"真的?"

  "那当然!我在供销社认识不少饭店采购呢!"晓燕得意地说。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汗渍却神采飞扬的姑娘,我突然觉得,也许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她。

  然而好景不长,八月初的一天,村里突然传出闲话,说王晓燕在城里有个相好的,现在回来找她了。

  我起初不信,可传言越传越凶,连张婶都愁眉不展的。

  那天我去供销社找晓燕,却看见她正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人在门口说话。

  那男人油头粉面的,一看就是城里人。我躲在墙角,听见他说:"晓燕,我都跟领导说好了,调你回城上班,工资翻倍!咱们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转身就走。

  原来传言是真的,晓燕在城里真有对象......

  晚上,我正在家闷头劈柴,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晓燕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还带着怒气:"萧云廷!你今天去供销社了?"

  我低着头继续劈柴:"嗯......"

  "那你看见赵强了?"晓燕追问。

  "那个城里人?看见了。"我闷声回答。

  "那你为啥扭头就走?"晓燕一把夺过我的斧头,"你就不想问清楚?"

  我抬起头,看见晓燕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心头一软:"他......他不是你对象吗?"

  "放屁!"晓燕气得直跺脚,"那是我以前的同学,追过我我没答应!他现在在县里当个小干部,回来显摆来了!"

  我愣住了:"那村里那些传言......"

  "都是他散布的!"晓燕咬牙切齿,"见我不理他,就想坏我名声!萧云廷,你居然信他不信我?"

  我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又愧又急:"晓燕,我......"

  "我什么我!"晓燕突然扑上来捶我胸口,"你个榆木疙瘩,气死我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鼓起勇气说:"晓燕,是我错了。我......我喜欢你,怕你跟他走了......"

  晓燕一下子安静了,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小声嘟囔:"傻子,我要想走早走了......"

  月光下,我看着这个为我着急上火的姑娘,突然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03

  92年的夏天过得飞快,我和晓燕的感情也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一天天长高、抽穗。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我按照晓燕的建议,除了土豆还种了半亩西红柿和黄瓜。

  果然如她所说,这些新鲜蔬菜在镇上供不应求,价钱比土豆高出一大截。

  10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地里摘最后一批西红柿,晓燕急匆匆跑来,脸蛋红扑扑的:"云廷,我爹来信了,说过年前就回来!"

  我手一抖,差点把西红柿捏烂。晓燕的父亲王铁柱在省城建筑工地打工,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听村里人说,他在外面挣了不少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你爹......知道我们的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晓燕摇摇头:"信里没说。不过我娘肯定写信告诉他了。"她看出我的担忧,握住我沾满泥土的手,"别担心,我爹最疼我了。"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七上八下的。王铁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年轻时一个人能打三个。要是他不同意我和晓燕的事......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王铁柱回来了。他穿着件崭新的皮夹克,提着大包小包,一进村就引起轰动。

  我躲在人群后面,远远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儿。

  当天晚上,我正在灶台前帮老娘包饺子,院门突然被踹开。

  王铁柱阴沉着脸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满脸焦急的张婶。

  "萧云廷呢,那混小子在哪儿?"王铁柱的声音像打雷一样。

  我赶紧擦擦手站起来:"王叔好,我——我在这里,请问有何贵干?"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听说你勾搭我闺女?"

  "爹!"晓燕从他身后挤进来,"你说什么呢!是我先找的云廷!"

  "闭嘴!"王铁柱一声怒吼,吓得晓燕一哆嗦,"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赖?这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凭什么娶我闺女?"

  我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王铁柱说的没错,我确实一无所有。

  "王叔,"我深吸一口气,"我现在是没什么钱,但我能吃苦,肯干活。明年我打算扩大蔬菜种植,晓燕帮我联系了销路......"

  "屁话!"王铁柱打断我,"种地能挣几个钱?我在省城给晓燕物色了个对象,人家是正式工,一个月工资顶你一年收成!"

  我如遭雷击,看向晓燕。她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我不去省城!我就要和云廷在一起!"

  "反了你了!"王铁柱扬起巴掌,张婶赶紧拦住他。

  "老王,有话好好说......"张婶劝道。

  "没什么好说的!"王铁柱指着我鼻子,"萧云廷,从今天起离我闺女远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拽着晓燕的胳膊就往外拖。晓燕挣扎着回头看我,眼泪终于掉下来:"云廷,我不会放弃的!"

  他们走后,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浑身发软。老娘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云廷啊,要不......算了吧?王家门槛高,咱们攀不上......"

  我摇摇头,嗓子发紧:"娘,我是真喜欢晓燕。"

  那晚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晓燕含泪的眼睛。

  天蒙蒙亮时,我做了决定:只要晓燕不放弃,我就绝不退缩。

  吃过了早饭,我挑了两筐最好的白菜和蒜苗,准备给晓燕家送去。刚走到王家院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就是喜欢云廷!他老实本分,对我好!"晓燕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能当饭吃?"王铁柱怒吼,"你跟着他喝西北风去?"

  "云廷有手艺,肯吃苦,日子会好起来的!"

  "放屁!我打听过了,他家连彩礼都凑不齐!"

  我站在门外,手里的筐子越来越沉。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院门突然打开,王铁柱阴沉着脸走出来。

  看见我,他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来得正好。"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筐子,狠狠摔在地上。

  "拿着你的破烂滚蛋!"王铁柱指着村口,"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我闺女,打断你的腿!"

  我蹲下身,默默捡拾地上的白菜和萝卜。

  这时晓燕冲出来,跪在地上帮我一起捡。

  王铁柱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揪起晓燕拖回院里,重重关上门。

  接下来几天,王铁柱寸步不离地看着晓燕,不让她出门。

  我去供销社打听,同事说她请假了。张婶偷偷告诉我,王铁柱打算过了年就带晓燕去省城。

  腊月二十八,村里开始准备过年。我正在院子里贴春联,突然听见墙根有动静。

  转头一看,晓燕从柴垛后面探出头来,冲我招手。

  我赶紧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你爹知道吗?"

  "我偷跑出来的。"晓燕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云廷,我爹买了初五的火车票,非要带我去省城。"

  我心头一紧:"那你......"

  "我不去!"晓燕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成年了,他不能强迫我!"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晓燕,要不......我们私奔吧?"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晓燕却眼睛一亮:"好啊!我们去县里,我有个表姐在那儿,可以帮我们找活干!"

  我们正说着,远处传来王铁柱的怒吼:"晓燕!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晓燕脸色一变,匆匆塞给我一张纸条:"初四晚上,村口老槐树下见!"说完,她飞快地跑开了。

  我攥着纸条,心里五味杂陈。私奔不是光彩的事,可眼下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04

  除夕夜,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

  我和老娘简单吃了年夜饭,早早歇下。

  半夜里,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院门。

  我披衣起来,开门一看是张婶,她脸色惨白:"云廷,老王喝多了摔沟里了,我扶不动他,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啊?!"

  “没问题啊婶子!”我二话没说,跟着张婶就跑。

  村口的小沟里,王铁柱四仰八叉地躺着,额头有血迹,酒气冲天。

  "他非要去村长家喝酒,回来就成这样了。"张婶急得直掉眼泪,"晓燕去她姑家了,这可咋办......"

  我跳下沟,小心翼翼地把王铁柱背起来。他死沉死沉的,压得我腰都弯了。

  一路上他嘟嘟囔囔地骂人,口水混着血水蹭了我一脖子。

  到家后,我打了盆热水,给他擦洗伤口。额头上划了道口子,不算深但一直在渗血。我找出老娘存的草药,捣碎了敷上。



  "你个穷小子......别碰我......"王铁柱迷迷糊糊地推我。

  "王叔,您别动,伤口会裂开。"我按住他,用布条包扎好。

  张婶在一旁叹气:"这大过年的,真是造孽......"

  "张婶,您回去休息吧,我守着王叔。"我说。

  张婶犹豫了一下:"那......辛苦你了。他要是吐,床边有盆。"

  那一夜,我坐在王铁柱床边,几乎没合眼。

  他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又吐得昏天黑地。每次我都及时递上温水或痰盂,帮他擦脸拍背。

  天蒙蒙亮时,王铁柱终于安静下来。



  我正打着瞌睡,突然听见他问:"小子,你为什么帮我?"

  我一下子清醒了,看见王铁柱正盯着我,眼神复杂。

  "您受伤了,应该的。"我老实回答。

  "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意你和晓燕的事。"他扭过头去,但语气已经没那么强硬了。

  我没说话,起身去灶房熬了锅小米粥。端回来时,王铁柱已经坐起来了,正摸着额头的布条发呆。

  "王叔,喝点粥吧,养胃。"我递过碗。

  他接过去,慢慢喝着。半晌,突然问:"听说你打算扩大蔬菜种植?"

  我一愣,点点头:"嗯,晓燕帮我联系了镇上的饭店,销路不愁。"

  "光种地不行。"王铁柱放下碗,"我在省城见过,现在搞大棚蔬菜才赚钱,冬天也能卖上好价钱。"

  我点点头道:"嗯,我弄了一个。"

  “为啥不多弄点儿?”

  “手头有些紧——”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可以借给你。"王铁柱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不过要算利息,亲兄弟明算账。"

  我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谢谢王叔......"

  "别高兴太早。"他冷哼一声,"我是看在你昨晚照顾我的份上。还有,你要是敢对晓燕不好,我扒了你的皮!"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晓燕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爹!您没事吧?我听说......"她看见我们俩,一下子愣住了。

  王铁柱瞥了她一眼:"死丫头,还知道回来?"

  晓燕看看我,又看看她爹,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泪唰地流下来:"爹,您同意啦?"

  "哼,女大不中留!"王铁柱别过脸去,但我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

  1993年5月20日,我和晓燕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很热闹。

  王铁柱出钱给我们盖了两间新房,还帮我建了个蔬菜大棚。

  那天他喝了不少酒,拍着我的肩膀说:"云廷啊,好好待我闺女,不然......"

  "您放心,我一定对晓燕好。"我紧紧握着晓燕的手,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晓燕穿着红嫁衣,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我知道,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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