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樱
夏天一到,瓜果梨桃开始争抢风头。有的水果用来赏味,有的水果好看又好吃,比如樱桃。
如果有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樱小桃”,那是件多么可爱的事情。每年吃樱桃时,我都会想起这句话。母亲常念叨:“一季儿的鲜果,怎么都要尝尝。”“季”字后面,拖着儿化音。
听得多了,耳朵生茧,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懂得:人活一世,无非就是樱桃红了几十次,一季有一季的美好,而每一季我们都是在缓慢告别。
怪不得那个戴礼帽、围围巾、拄拐杖的上海老先生说:“水果铺子是我的药房,徘徊一阵,空手出来。”在他的眼中,“西瓜是瓜中圣君,桃子是美妇人,樱桃一辈子孩儿气……”(木心《即兴判断》)
樱桃,在古代又名莺桃、含桃、荆桃等,生得一副大户人家丫鬟的玲珑面孔;英语音译为“车厘子”,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它不接地气。
小时候,我经常听老人说“樱桃好吃,树难栽”。长大后发现,所有水果都相差无几,“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离不开酝酿和拔节的过程。果实有多甘甜,生长就有多迷人。
每年初夏,雷阵雨、大风天,时不时轮番上阵。乙巳年似乎尤其频繁,一连多日,晚间阵雨,雷公是个急性子,甫一出场,铁拳擂得“咣咣”大响,仿佛一脚踢翻了夜空的星宿,它们纷纷抱头鼠窜,躲进乌云的被窝里。但一两个钟头,就草草收场了。果农们却紧绷心弦,担心树上熟了的樱桃有个什么闪失,仔细程度堪比对孙辈的爱护。
城南有一小村庄,有位老太年过七旬,独居,三个闺女轮流过来照顾。山上家家种樱桃,她也种了一些樱桃树,属红灯大樱桃,每年盼着丰收,不卖,只送。
“下樱桃的时候,孩子们都回家来,这个拿点儿,那个分点儿,我看着就高兴!”她喃喃自语道。
实际上,她也想挎着篮子去赶大集卖樱桃。有一次女儿早上过来,接她去医院做常规体检,抽空先去集上摆摊卖樱桃,蹲了俩钟头,淋了一场雨,只卖了五十块钱。女儿虽然嘴上没有怨言,老太却看在眼里,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提卖樱桃的事了。
老太的大外孙女,是我的好友,有困惑经常找我倾诉。前几年下樱桃时,她从老家回来,给我送一些来,“姐,尝尝鲜,特甜!”我心里过意不去,说不在家,她就放在门口。
有一年家里忙得焦头烂额,樱桃什么时间上市,压根儿无心理会。一天晚饭后,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禁心头一暖,大有喝蜜般的幸福。
她带来的不仅有樱桃,还有像樱桃一样美好的消息——她考研成功,被南方一所大学录取。我把她称作“樱桃女孩”。
刚认识她那会儿,也是在一个雷阵雨频发的初夏,她刚从大学毕业,考研失利,身体孱弱,父母又给她施加压力,让她满肚子委屈,无处倾诉。
毕业典礼那天,她缺席了,跑到小树林里,伴着阵阵鸟鸣,做出一个勇敢的决定:二战考研,再搏一把。
找自习室,报辅导班,制定复习计划,她把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早出晚归,不愿与父母照面。
三个月下来,她发现这样的学习效率并不高,就像一块吸水海绵,别人是吸水饱满,她依然干瘪如初,就是学不进去。
身体也跟着亮起红灯,脸色蜡黄,失眠,消瘦。去大医院就诊、把脉,说是内分泌失调,拎回家一大包中药。
苦哈哈的日子,望不到头,她直说未战先衰。
隔三岔五,传来身边同学考公或考编的好消息,她更是感觉无地自容,年轻的心呐,时时经历着煎熬,却独独喊不出声来。
这个时候,她跑回了姥姥家。山上的樱桃林,看着就心生欢喜,大风拂过,恍若瞬间点亮了一万盏精巧的红灯笼,灼灼发光。粉红、橘红、艳红、深红,层次泾渭分明,又顶着一层光晕,压坠枝头,好像一走近它们就会打开笑靥,把天真的心献给这个世界。
在老家住,没有网络,她反而浑身自在,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每天晨起爬山,背背单词,做做题,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闲暇时喂喂鸡、逮逮蚂蚱,她突然觉得生活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糟糕。
姥姥做的家常饭,她吃得格外香,脸蛋也飞起了红润。
樱桃快熟的那几天,乡下人就像过节一样隆重,忙前跑后,招人备筐,联系商超,准备收果子,卖个好价钱。
她告诉我,摘樱桃,全家都要起个大早,趁阳光不强烈,分工协作。先摘树冠外围,再摘内膛小枝,下手动作要轻,握住樱桃顶部,轻拉、旋转,讲究一个自然脱枝。
摘下来的樱桃,最怕过夜腐坏,下午家人们开车返城,第一时间馈赠亲朋好友,把“初夏的第一口鲜”准时送达。
“姥姥没牙了,吃樱桃时像个小孩,嘿嘿!”她笑着说。
“人与樱桃,原来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苦尽甘来,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她在乡下的时光,想明白了很多问题。
再见“樱桃女孩”,是第二年春节前,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粉红卫衣,奶棕色长发,满脸遮不住的青春朝气。
原来,研究生笔试结束当天,她再次回到姥姥家,每天爬山、喂鸡、发呆,这一次,她自称“躲进山里,管它作甚”。出成绩的那天下午,她心里像揣着一窝野兔,惴惴不安,在屋里来回走动。
母亲与她视频,开始她没哭,却分明看到母亲红了眼圈,顷刻,她也哭出了声,喜悦的泪水肆意流淌。
第二天一大早,她返回城里,与父母出去吃火锅庆贺,接着为面试做准备。
就是这样,她过了一关又一关,直到收到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家人们,我胜利了!人生走过的每一步,都算数。”她发了条长长的朋友圈,是总结过往,也是致敬青春。
“樱花七日,樱桃一瞬。”又是一年樱桃采摘季,我再次想起了“樱桃女孩”。
两千三百公里之外的南方小城,海浪拍岸,椰风阵阵,她正与同学们一起出入实验室,或许早已忘记了那年樱桃红了的难忘生活,或许在某个夜晚时分她会忆起雨夜的惆怅心绪。
“一树樱桃带雨红”,那一抹酸甜永远留在了空气里,如雨雾锁住眼帘。
樱桃女孩,是她,是我,是你,也是每一个勇敢播种梦想的人。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