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的腊八节已悄然远去,那本该如约而至的冬雪,却在漫长的期盼中消散了踪迹。而我追寻诗和远方的脚步,却在时光里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地走过了五个春秋冬夏。
我曾对子女说,在追寻诗和远方的路上,我且行且吟。每一首诗歌、每一篇散文,都是我平安顺遂的见证。甲辰年,我的生命篇章中出现了两个月的空白。身体就像老旧的机器,出现了故障。更令人痛心的是,两位学生先后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让我修缮老屋的念头愈发迫切。不能再耽搁了,我绝不能让承载着无数记忆的祖屋在岁月中崩塌,那荒芜的老屋早已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老屋与九棵粗壮的椿树相依相伴。香椿树的叶子散发着清香,树干渗出的汁液也是香的。若将其锯开,那沁红且带着清晰年轮的板材,香气更是浓郁醇厚。椿树紧挨着老屋,宛如一方碧绿的玉屏立在屋后。树上栖息着喜鹊、野鸽,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它们总爱在此欢唱。曾经,我枕着这悦耳的鸟鸣,憧憬着修缮老屋的美好蓝图。
可惜,这些鸟鸣如今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那一排由父亲亲手栽在老屋后面的椿树,早已被父亲亲手砍伐,妥善存放在老屋之中。他原本计划用这些木料为我打造一张桌子和一个香案作为纪念。如今,父亲已驾鹤西去近 20 年,这些椿树在我的梦中不断提醒,父亲的遗愿至今尚未完成。
修缮老屋,究竟该如何着手?大方案是在原址上兴建一栋别墅;小方案则是抬高地基,增加楼层高度,拓宽房间面积,重新砌墙,更换屋顶,力求修旧如旧。我几乎没有犹豫,便选择了小方案。这并非出于成本考虑,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关键在于完整保留老屋的全部记忆,彰显其木石结构的独特韵味。表面上看,是我做出了选择,实则是父亲的影响早已深入骨髓,让我执着于此。
老屋坐北朝南,宽 10 米,深 8 米,檐高 3.3 米,堂屋净空 4 米。父亲为建造这座老屋耗尽心血,落下一身伤病。可不到 10 年,它就遭遇了灭顶之灾。1954 年,汉江在禹王扒口行洪,洪水肆虐,水位竟漫过了屋脊。为保住老屋,父亲几天几夜未曾合眼,打地桩、绞地索,用掉了数不清的光缆绳。1959 年,哥哥厚均离开老屋,前往东北参军,后来转业到四川泸县供销社工作。我的童年、少年乃至部分青年时光,都在这老屋里度过。1975 年,实施平房化改造,老屋从原址塔子北,被 20 多人合力整体搬迁至现址中排渠,搬迁过程中老屋竟未散架。那时我 20 岁,已是村小的民办教师,也和乡亲们一同参与了这次搬迁。1978 年、1979 年,我和妹妹春宝,分别因外出求学和出嫁,先后离开了老屋。我前往沙洋师范读书,妹妹嫁到了长埫口镇新兴庙村。2005 年 8 月 7 日、2007 年 3 月 19 日,母亲和父亲先后在老屋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我将见证这一切的旧砖、旧瓦,甚至墙缝中拆下的石灰,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地基里,没有丢失任何一块砖头、一片瓦屑。
当年建造老屋时,家中并不富裕,但父亲对木石结构情有独钟。尽管无法一步到位,他还是竭尽全力先搭起了架子。如今修缮,我将老屋原有的一副青石门槛、一盘绿石磨子、一个青石石滚完好保留。大门石槛放回原位,石磨安置在屋后院子,石磙摆在东面山墙前侧。还特意从老家麻城购置了几十块条石,垫在堂屋两排列架之下。原有的四排列架,保留了中间堂屋的两排。檩条和机方全部留存,并用电动抛光机仔细打磨,使其焕然一新。由于房间拓宽,楼轮需要更换,便添加了部分檩条。堂屋的鼓皮、两房的楼板、屋顶的满幅瓦板,还有父亲当年未能用上的一口杉,这次都一一补齐。屋瓦换成了黑色陶瓷瓦,足以抵御百年风雨。
厨房位于老屋北面东侧,同样在旧址上搭建,宽 5 米,深 3.5 米。檐高与正屋一致,楼板和瓷瓦也与正屋相同。老屋与厨房之间相隔两米,新建了一条过廊相连,同样覆盖着瓷瓦和满幅瓦板。厨房西侧是一个近 30㎡的小院,围墙上装饰着双面出水的瓷瓦,与老屋风格浑然一体。只是院中的桂花树,这次被移栽到了别处。多年来少有人居住,实在不忍心看它困在院中寂寞。四周围墙环绕,中间孤木独立,想想都令人心疼。
老屋前方,沿着墙壁向南拓展出 1.2 米的平台,然后铺设门槛、浇筑地坪,使其与门前公路齐平。如此一来,既彰显出台基的气派,又方便停车。大门、房门都依照原样,采用实木制作。只是后门和几扇窗户稍作改动。屋内陈设力求简洁,地面采用水泥自流平处理。堂屋的香案和方桌,是用父亲留下的红椿木精心加工而成。东西正房各摆放一张床,正房后面还分别隔出一个套间:东边作为卫生间,西边用作书房。我购置了两个书柜,将两套家谱、自己读过的书籍,还有女儿儿子小时候留存的书,以及孙子暂时不用的书籍,统统打包带回,整齐摆放在书房里。父亲生前常念叨,我们家几百年来耕读传家,只是清初之后有些没落。如今,我将这些书籍与他留下的石磙、石磨一同保存于此,想来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令我欣喜的是,老屋不仅接通了宽带网,还用上了取自汉江的自来水。中排渠里,只有清溪水中才有的虾芯草又开始生长。门前的公路也即将刷黑。
转眼间,乙巳年的谷雨节临近,老屋的修缮也接近尾声。我就像一只归巢的飞鸟,从广州飞回仙桃城区,又从城区回到老家。家乡的树木,如岁月沉淀的浓荫,温柔地将修缮一新的老屋环抱其中。我依旧住在曾经的西房,父母住过的东房空着,等着年过八旬的兄长回来小住。夜里的静谧,让我初次领略到万籁俱寂的意境。躺在床上,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清晨,我沉醉于老屋四周的美景之中:布谷鸟清脆的啼鸣,仿佛在召唤一帘帘新绿的柳丝垂下;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宛如身着华服的少女,矜持地提起裙摆;被冬雪洗礼过的麦田,开始抽出嫩玉般的麦穗;一垅垅蚕豆,也忙着在半腰处萌发出紫色的花苞。布谷鸟的叫声,落在乡间小路上的叶笛上,又被这场下在暮春与初夏之间的雨打湿。
老屋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气息。一缕缕炊烟在雨中从翻新的老屋屋顶袅袅升起,将与老屋相伴的鸟鸣,珍藏进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