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丰三年的长江水挟着汴梁的余温,在黄州城外拐了个锋利的弯。苏轼踩着残冬的薄冰上岸时,官袍上还沾着御史台的墨渍。那些被指作"讥谤先朝"的诗文残稿,此刻正在押解差役的包袱里簌簌作响,像极了寒鸦啄食雪粒的声音。"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的虚衔悬在江风中,倒比城头戍卒的刀光更冷——大宋的贬谪艺术,向来擅长用朱笔在文人骨血里刻镂荒寒。
定惠院的晨钟撞碎了残梦,苏轼在禅房支起随身携带的茶碾。建溪北苑的龙团已成绝响,唯有子由托人捎来的蜀中蒙顶,在粗陶罐里泛着旧日清辉。碾茶声里,他忽然想起元祐元年与章惇在杭州试茶的情景:那时他们用惠山泉烹点日铸雪芽,茶沫在兔毫盏里堆成雪浪,黄庭坚挥毫题写"且将新火试新茶",满纸都是未经沧桑的天真。而今茶汤入喉,方知陆羽《茶经》所谓"茶性俭"的真意——原来人生至暗时刻,最宜用茶烟丈量孤独的深度。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东坡画像
二
黄州的月光是有棱角的。某个漏断人静的深夜,苏轼踩着满地梧桐碎影踱到江畔,忽见孤鸿掠过残月,翅尖划破的云絮竟似未干的墨痕。这个曾在凤翔府衙泼墨题壁的狂士,此刻却对着沙洲芦荻怔忡良久。《卜算子》的韵脚从喉间涌出时,他惊觉自己正用生命书写着某种超越诗笺的东西——后世称之为宋词风骨。
案头积着未寄出的信札,"看讫火之"的叮嘱在烛泪里蜷缩成茧。倒是杭州故人寄来的红螺酱中,藏着半饼蜡面茶。碾茶时细沙般的碎响,让他想起钱塘潮退后湿漉漉的月光。那些被贬黜散落四方的友人,司马光的陕州来信夹着牡丹花瓣,黄庭坚的黔南尺牍裹着夜郎云雾,都在茶烟里浮成宋词的长短句。原来大宋文脉从未断绝,只是从庙堂流入了茶瓯。
杭州故人信至齐安》 宋·苏轼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 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 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 故人情义重,说我必西向。 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 相期结书社,未怕供诗帐。 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
苏轼《潇湘竹石图》
三
当马梦得指着城东荆棘地大笑"此间可种东坡月色"时,苏轼正用竹筅搅动粗茶。铁锄掘开板结的冻土,他忽然在腐殖质的气息里嗅到某种熟悉的韵律——那是在杭州疏浚西湖时,淤泥中翻出的千年钟吕之音。麦苗刺破春霜的清晨,桑叶托起露珠的黄昏,渐渐都成了他笔下的平仄。大冶长老赠的桃花茶种抽芽那日,他对着嫩叶上的白霜喃喃:"此非饥寒计,实乃疗魂方。"
垦荒者的茶寮里,总浮动着特殊的茶道。取长江活水需趁寅时三刻,烧枯松当柴要选雷击木,就连盛茶的粗陶碗,也得是窑变出冰裂纹的残次品。苏轼在这种刻意的残缺里,品出了迥异于汴京茶宴的况味:没有分茶斗巧的机锋,没有茶百戏的炫技,唯有茶汤入喉时那声悠长的叹息,与江涛声应和成《定风波》的起调。
四
王巩北归那日的雪,下得格外慈悲。柔奴斟茶时,苏轼注意到她腕间的瘴烟痕已淡作青玉镯。这个汴京教坊熏染出的女子,竟在岭南烟雨里养出了梅花气骨。"此心安处是吾乡",当她用建盏分茶说出这话时,苏轼突然在茶烟中窥见宋词的真谛:所谓豪放与婉约,不过是文人给自己戴的镣铐;真正的词心,原是在蛮荒之地也能煮沸清泉的赤诚。
他们用惠州罗浮茶、杭州龙井、黄州桃花茶拼配成三叠泉。茶汤在口中回旋时,苏轼想起了佛印禅师在金山寺的偈语:"茶烟透窗纱,犹带墨痕香。"原来贬谪路上的每一盏茶,都是未完成的词稿——岭南的荔枝壳可入《定风波》,钱塘的荷露能酿《望海潮》,而黄州的麦浪,正适合填入《浣溪沙》。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寒食帖
五
元祐年间的汴京茶肆里,仍在传唱黄州旧事。那些在粗陶碗底沉淀的词句,竟比翰林院的金花笺更经得起时光烹煮。后世总说宋词如茶,要历经采青、杀青、揉捻、烘焙,方能在沸水中涅槃。却不知最浓酽的茶味,原是用乌台诗案的墨汁冲泡的。
如今走过黄州东坡,仍能看见茶树在苏轼的脚印里抽芽。沙洲上的鸿影早已飞入《乐府补题》,倒是那阙以茶代墨写就的《寒食帖》,成了丈量中国文人精神的茶尺。每当夜深人静,江风掠过茶畦的声音,恍惚仍是当年那个不肯栖寒枝的罪臣,在用茶筅击打命运的平仄。
茶烟散尽处,有人看见谪宦的孤影,有人读出世事的苍黄,而我始终相信,那缕萦绕在宋词格律间的氤氲,是苏东坡用整个黄州岁月煨着的——一壶冷中带热的中国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