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山坳里的小村庄热闹得像炸了锅。
文化部门一声号召,要建什么文化大院,村里人跟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摩拳擦掌,憋着劲儿要干票大的。
村中心那块平地被选作地盘,平日里安静的庄稼地这会儿锣鼓喧天。
铲子锄头叮叮当当,尘土飞得老高,干活的汉子们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小曲儿。
女人们挎着篮子送饭,孩子们在旁边跑来跑去,嘴里嚷着“挖宝喽”,那场面,比过年还喜庆。
这天晌午,二妞她爹王栓柱正挥着锄头挖地基,嘴里骂骂咧咧:“这地硬得跟石头似的!”
冷不丁“咚”一声,锄头像是撞上了啥硬家伙,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啐了口唾沫,蹲下身扒拉开土,露出一块黑乎乎的木板,油光发亮,像是刚刷了漆。
旁边干活的二麻子凑过来,瞪着眼嚷:“栓柱,这是啥玩意儿?棺材?”
王栓柱皱眉,拿锄头敲了敲,声音闷实,像是实心的。
“快喊刘大爷来看!”有人吆喝。
老木匠刘大爷是村里手艺最好的,六十多岁,眼不花手不抖,干了大半辈子木活。
他被几个后生架着胳膊拽过来,眯着眼瞅了半天,伸手摸了摸那木板,咂吧嘴说:“啧,这柏木,少说有百来年,瞧这纹路,油光水滑,豪门人家才用得起。”
他顿了顿,皱眉补充,“这可不是啥好兆头,棺材埋这么浅,邪乎。”
这话一出,围观的村民炸了锅。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下午的工夫,村里老老少少呼啦啦全涌过来,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猜这是老地主家的祖坟,有人脑洞大开,说是清朝王爷的墓,还有人神神秘秘地嘀咕:“说不定是啥妖怪封在这儿!”
村长白老六搓着两手,眼睛放光,嘿嘿笑道:“甭管啥玩意儿,这要是挖出个金元宝,咱村可就发了!文化大院盖得倍儿气派!”
众人一听,干劲儿更足,锄头挥得像风车。
不出半天,地里又陆陆续续挖出七口一模一样的黑棺,连同第一口,总共八口,摆得整整齐齐。
棺头朝里,棺尾朝外,远远看去,像是个八卦阵。
刘大爷捋着胡子,皱眉嘀咕:“这摆法有讲究,像是……像是镇啥东西的。”
他话没说完,旁边二麻子就嚷开了:“讲究个啥?打开看看,里面有啥宝贝!金镯子还是玉如意?”
白老六本来打算上报县里,可架不住村民们七嘴八舌怂恿,个个眼红得像饿狼。
他脑子一热,拍板说:“行,先撬开一两口瞧瞧,宝贝平分!可别声张,省得外人来抢!”
村民们哄的一声,摩拳擦掌,几个壮汉已经抄起撬棍,准备大干一场。
二妞放学回家,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了院子,瞧见她爹王栓柱蹲在门槛上抽闷烟,烟圈吐得老大。
她凑过去,眨巴着眼问:“爹,咋啦?村里挖出啥好玩意儿了?”
王栓柱皱着眉,吐了口烟,闷声道:“八口黑棺,摆得邪乎,村长他们要开棺拿陪葬品。”
二妞一听,眼睛瞪得溜圆,书包往地上一扔,嚷道:“真的?棺材里是不是有金子?”
王栓柱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瞎凑啥热闹!回去写作业!”
二妞撇撇嘴,跑进屋,迫不及待地把这事儿跟爷爷王老汉说了。
王老汉正躺在炕上抽旱烟,烟袋吧嗒吧嗒响,听到“八口黑棺”五个字,手一抖,烟袋“啪”地掉在地上,砸出一溜火星。
他脸色刷地白了,像见了鬼,猛地坐起来,瞪着眼吼:“啥?八棺镇煞?!这局是镇邪的,下面压着煞气冲天的东西!谁敢动,谁死!”
二妞吓得缩到炕角,怯生生问:“爷,啥是镇煞?”
王老汉没答,拄着拐棍挣扎着要下炕,嘴里嚷:“栓柱!栓柱!快去拦着,别让他们作死!”
王栓柱在外头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没好气地说:“爹,你这老迷信又犯了!啥煞不煞的,兴许就是几块破铜烂铁,值不了几个钱。”
可王老汉脾气倔,瞪着眼骂:“你个不孝子!这棺材动不得!不去我自己去!”
二妞大气不敢出,揪着衣角偷瞄她爹。
王栓柱被骂得脸红脖子粗,抓起外套摔门而出,嘴里骂骂咧咧:“行行行,我去说!这老倔驴,净添乱!”
他大步流星往村中心赶。
王栓柱气喘吁吁地赶到村中心的工地,远远就听见一片吵嚷声,像是集市炸了锅。
他挤进人群一看,八口黑棺整整齐齐摆在坑里,周围的土被翻得乱七八糟,村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瞧。
村长白老六站在一口棺材旁,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几个壮汉,手里撬棍已经撬开了棺盖。
棺盖“吱呀”一声被掀开,一股霉味夹着腐臭扑鼻而来,熏得人直皱眉。
“快看!里面有啥?”二麻子踮着脚嚷,众人呼啦啦往前挤,探头往棺材里瞅。
这一看不要紧,现场顿时炸了锅——棺材里躺着的,竟然是多年前传闻死在后山的张三爷!
他穿着件青灰色的寿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脸色青白,像是刚咽气没多久,脸上那只高挺的大鼻子在村里独一份,错不了。
“这不是张三爷吗?!”一个汉子惊叫,声音都劈了叉。
旁边人忙附和:“对对!他那鼻子,谁不认识!”
张三爷当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猎户,膀大腰圆,枪法准得能打中飞鸟。
十多年前,他上山打猎,说是摔下悬崖死了,尸骨都没找着,家里人哭了三天三夜。
如今他好端端地躺在棺材里,怎能不让人头皮发麻?
二妞背着书包,刚从学校跑回来,听说挖出棺材,忍不住好奇,硬挤进人群里瞧热闹。
她个子矮,踮着脚才勉强看到棺材里的张三爷。
心跳得像擂鼓,她盯着那张青白的脸,忽地觉得不对劲——张三爷的眼皮好像动了一下!
她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天爷,那双眼睛竟然睁开了!
灰白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二妞吓得“妈呀”一声,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书包甩出去老远。
旁边的大婶赶紧把她扶起来,笑着拍她肩膀:“小丫头片子,吓傻了吧?哪来的睁眼!那是光线晃的!”
二妞哆哆嗦嗦,结结巴巴说:“真……真的睁了!我看见了!”
可没人信她,众人只顾着议论张三爷,七嘴八舌地猜:“他咋在这儿?不是摔死了吗?”
“妖怪个屁,赶紧看看有啥陪葬品!”
王栓柱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扯着嗓子喊:“都别动!俺爹说了,这是八棺镇煞,动不得!谁碰谁倒霉!”
他满头大汗,急得脸通红。
白老六正蹲在棺材边,拿手电往里照,听了这话,不耐烦地摆手:“啥镇煞?王老汉那老迷信,净瞎扯!这棺材里说不定有金银,开了再说!”
他转头冲壮汉们嚷,“愣着干啥?再撬一口,动作麻利点!”
村民们一听“金银”,眼睛都绿了,哄闹着附和:“对!开开开!平分宝贝!”
王栓柱急得直跺脚,吼道:“你们咋不听劝?俺爹说了,这东西镇着邪物,开了要出大事!”
可他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搭理,几个壮汉已经抄起撬棍,准备撬第二口棺材。
二妞吓得缩在人群后头,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全是张三爷那双灰白眼珠。
二妞再也待不下去了,撒腿跑回家,推开院门就嚷:“爷!爷!出大事了!”
王老汉正躺在炕上抽旱烟,烟雾缭绕,听到她慌里慌张的声音,皱眉问:“咋了?又啥幺蛾子?”
二妞一屁股坐在炕沿,结结巴巴把张三爷的事说了:“棺材里是张三爷!他……他还睁眼了!瞪着我,可吓人了!”
王老汉听完,手一抖,烟袋“啪”地掉在炕上,脸色白得像纸,喃喃道:“糟了,煞气已经漏了……这村子要出大事。”
果然,夜幕降临,村里却炸了锅。
月光冷冷地洒在田野上,八口黑棺静静地躺在那,像是守着什么秘密。
就在这诡异的夜晚,二妞的大伯白洪海被发现死在了离黑棺不远的田埂上。
消息传开,村民们裹着棉袄,提着马灯,哆哆嗦嗦地跑去看热闹。
白洪海的尸体姿势怪得吓人——双膝跪地,双手撑在泥土里,脑袋低垂,像是朝着八口黑棺叩拜。
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淌了一地,染红了旁边的野草,像是在给黑棺磕头活活磕死的。
王栓柱接到消息,披上外套,带着几个胆大的汉子赶到现场。
马灯昏黄的光晃在尸体上,照得白洪海那张脸更加惨白。
王栓柱蹲下身,皱眉摸了摸尸体的手,已经凉透了。
他嘀咕:“这咋回事?昨儿还好好的,喝酒吹牛还红光满面,咋就……”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田野静得让人发毛,只有远处黑棺泛着幽光,像是在嘲笑。
二麻子凑过来,小声说:“栓柱,你说会不会跟张志远有关?白天他跟白洪海吵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动手。”
王栓柱一愣,脑子里回想起白天的事。
张志远是张三爷的儿子,昨天听说爹的尸体被挖出来,气得像头疯牛,冲到工地跟白洪海嚷嚷着要带走棺材。
白洪海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推搡了半天,骂得唾沫星子乱飞,最后还是村长白老六拉开的架。
“有道理!”王栓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拍了拍手上的泥,沉声道:“走,去张志远家问问!”
几个汉子提着马灯,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议论:“这事太邪乎了,白洪海咋死的?额头那口子不像摔的!”
“张志远那小子,平时看着老实,不会真干了啥吧?”
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张志远家,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推开篱笆门一看,张志远的母亲三婆子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拍着大腿嚎:“我儿啊!你咋就没了!你扔下我这老太婆可咋活!”
王栓柱心头一紧,挤进院子,借着马灯的光一看,差点没站稳——张志远竟然上吊死了!
他吊在院子中央的大槐树上,绳子勒得脖子青紫,舌头吐出老长,脸憋得像猪肝,眼睛瞪着夜空,像是死不瞑目。
村民们吓得腿软,挤在门口不敢进,窃窃私语:“这也太邪了!一天死俩人!”
二麻子哆嗦着说:“张志远肯定是杀了白洪海,怕事发才自杀!”
可三婆子一听这话,猛地爬起来,扑到王栓柱跟前,哭喊:“不可能!我儿老实巴交,咋会杀人!昨晚他说要去棺材里拿他爹的遗体,回来后就魂不守舍,嘴里念叨啥‘爹不让我拿’,半夜就……就吊死了!”
王栓柱脑子乱成一团,挥手让三婆子先歇着,带着人回了家。
一进门,二妞正缩在炕角,抱着膝盖,眼睛红红的,显然吓得不轻。
王老汉拄着拐棍,坐在炕头,脸色阴得能拧出水。
见儿子回来,他沉声问:“咋回事?白洪海咋死的?”
王栓柱把田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又提到张志远上吊,三婆子的话也复述了一遍。
王老汉听完,拐棍狠狠杵在地上,咬牙道:“不是张志远干的,是煞气!八棺一开,煞气外泄,第一个死的肯定是动棺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冷得像刀,“白洪海昨儿在工地嚷得最凶,撬棺材他也出力,哼,报应来得快!”
二妞在一旁听着,吓得大气不敢出,脑子里全是白天张三爷睁眼的画面。
那双灰白的眼珠,像是要钻进她心里,甩都甩不掉。
王栓柱皱眉,揉了揉太阳穴:“爹,你这老迷信能不能收收?啥煞气不煞气的,八成是张志远跟白洪海有啥旧仇,动手后后悔了,才吊死的。”
王老汉冷笑,瞪了他一眼:“不信?等着瞧,这事儿没完!那八口棺材镇的不是普通东西,动了它,全村都得遭殃!”
二妞怯生生地问:“爷,那……那咋办?”
王老汉沉吟片刻,咬牙道:“明儿我得去看看,兴许还能压住点。”
第二天清晨,村里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昨晚白洪海和张志远的死讯像阴云压在每个人心头。
二妞被她爹王栓柱喊去大伯家帮忙。
大伯母李翠花自从白洪海死了,整个人像是丢了魂,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嘴里时不时念叨几句。
二妞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坐在炕沿,小心翼翼地劝:“伯母,你好歹吃点吧,再不吃,身子骨咋扛得住?”
李翠花只是摇了摇头,嘴唇干得起皮,喃喃道:“洪海啊,你咋就走了……扔下我孤零零的,咋过啊……”
二妞看着伯母那副模样,心里酸得不行,又不敢多说,怕勾起她伤心事。
屋里死气沉沉,窗外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像是在低语什么。
就在这时,堂哥白荣宗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糖水,脸上挤出点笑,递给二妞:“妹,忙半天了,喝点水,歇歇。”
二妞渴得嗓子冒烟,也没多想,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糖水甜得发腻,带着股怪味,可她没在意,只当是熬得久了。
谁知没过一会儿,二妞就觉得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脑袋晕乎乎的,身子一歪,倒在炕上。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白荣宗低声嘀咕了句什么,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费力睁开眼,视野模糊,只隐约看见白荣宗蹲下身,伸出手从炕底下掏出个东西——那是一只精美的绣花鞋,红底金线,鞋面上绣着牡丹花,艳得刺眼。
白荣宗小心翼翼地捧着鞋,像是怕碰坏了,揣进怀里,匆匆推门跑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二妞想喊,却连手指都动不了,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二妞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斜射进来,照得屋里满是灰尘。
她揉着发胀的脑袋爬起来,四下一看,屋里空荡荡的,李翠花不见了,白荣宗也不知去向。
炕上的被子乱糟糟地堆着,像是有人匆忙离开。
二妞心头一紧,脑子里闪过那只绣花鞋,腿都软了。
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推开院门就嚷:“爷!爹!出事了!”
王老汉正坐在炕头抽旱烟,烟雾绕着他的脸,眼神阴沉。
见二妞慌里慌张的样子,他皱眉问:“咋了?又啥幺蛾子?”
二妞喘着粗气,结结巴巴把昨晚的事说了:“我……我在大伯家,喝了堂哥给的糖水,昏过去了!醒来伯母和堂哥都不见了!我还看见堂哥从炕底下拿了只绣花鞋,红底金线的,可好看了!”
她说到这儿,声音都抖了,“爷,那鞋咋回事?”
王老汉一听“绣花鞋”,脸色刷地白了,手里的烟袋“啪”地掉在炕上,砸出一溜火星。
他猛地坐直,瞪着眼吼:“啥?勾魂鞋?!那是勾魂鞋!谁拿了,谁就得死!”
他挣扎着要下炕,拐棍敲得地板咚咚响,急得满脸是汗。
二妞吓得缩到墙角,哆嗦着问:“爷,啥是勾魂鞋?咋就……就死了?”
王老汉咬牙,沉声道:“那鞋不是凡物,是煞气凝聚成的,专门勾人魂魄!八棺镇煞,棺材里不光有尸体,还有邪物作祟!白荣宗拿了鞋,八成是中了招!”
他顿了顿,眼神冷得像刀,“快!带我去田里看看那八口棺!这事儿拖不得!”
二妞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拽着爷爷的袖子:“爷,你腿脚不好,咋去啊?”
王栓柱刚从外面回来,推门听见这话,急得嚷:“爹,你这身子骨,折腾啥?田里那几口破棺材,能有啥?”
可王老汉倔得像头牛,拄着拐棍就往外走,嘴里骂:“不去,这村子全得完!白洪海死了,张志远死了,接下来轮到谁?你们等着瞧!”
他颤巍巍地迈出门槛,回头瞪了王栓柱一眼,“栓柱,叫上几个人,扶我去!快!”
田野里,八口黑棺孤零零地摆在那,周围的土被翻得乱七八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阳光照在棺材上,黑漆泛着幽光,透着一股子邪气。
村民们站在远处,个个脸色发白,谁也不敢靠近。
王老汉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到棺材前,盯着那八口棺看了半天,忽地抬起手,指向田野深处,激动地喊:“在那!那东西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