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的名字,打根儿上就离不开村头那条月牙河。

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都靠着这条河活着。

河水清亮那会儿,甭管是人喝马饮,还是浇灌那几百亩赖以生存的田地,全指望着它。

老人们常说,月牙河就是李家村的“命根子”。

每年秋收后,打下的粮食堆成了小山,家家户户脸上都笑开了花。

这时候,村里最有威望的几个老人就会领着大伙儿,挑上最好的瓜果,蒸上白胖的馒头,再宰上一只肥壮的公鸡,到河边最宽阔的滩地上,恭恭敬敬地祭拜河神。

大伙儿都相信,是河神爷保佑,才换来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时候的河边,总是热闹非凡,香火缭绕,孩子们的笑闹声能传出老远。

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在三年前,悄没声儿地就变了。



也不知是老天爷闭了眼,还是河神爷挪了窝,月牙河的水,一天比一天少。

起初,只是河道窄了些,水流缓了些,大家伙儿没太当回事,只当是寻常的年景变化。

可慢慢地,河水越来越浑,越来越浅,到后来,河中心那几块常年淹在水下的黑礁石都露了出来。

河床大片大片地裸露在外,干裂得像老人的手背,一道道口子能塞进拳头。

靠近河边的庄稼最先遭了殃,叶子先是打蔫发黄,最后彻底枯死,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鬼哭。

没了河水,地里的庄稼眼瞅着就要绝收。

村民们的心,也像那干裂的河床一样,焦躁不安。

起初是偷偷摸摸地晚上去下游还没完全干涸的小水洼里抢水,后来就变成了明目张胆地争吵、推搡。

东家的骂西家的截了水路,西家的怨东家的挖了深井。

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为了几桶浑浊的泥水,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动起手来。

村里的老人出来劝和,也没用。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再不下雨,这日子可咋过啊!”村里的王老太,跪在龟裂的田埂上,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一遍遍地磕头,嗓子都哭哑了。

村里组织了几次求雨的仪式,能想的法子都试了。

请来了邻村据说很灵验的“神婆”,搭了法台,跳了半天大神,唱得声嘶力竭,可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聚拢。

大伙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最后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整个李家村,像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尘罩住了,死气沉沉,听不到往日的欢声笑语,只有压抑的沉默和偶尔爆发的争吵。

就在整个村子都快被这旱情逼疯了的时候,转机,或者说是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石头烤化。

村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实在在家待不住,偷偷溜到已经彻底干涸的河床上去玩。

河床很宽,到处是干裂的泥块和枯死的杂草。

孩子们追逐打闹,用石块砸那些裸露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

“快来看!这是啥?”一个叫狗蛋的孩子,正费力地用一根枯树枝撬一块陷在淤泥里的“大石头”,那石头圆滚滚的,上面布满了奇怪的花纹。

其他几个孩子呼啦一下围了过去。

“石头呗,能是啥?”

“不对,这石头长得怪得很,像个……像个大贝壳!”

“哪有这么大的贝壳?”

孩子们七嘴八舌,用手扒拉着周围的干泥。

随着泥土被清理开,一个巨大无比的蚌壳轮廓渐渐显现出来。

这蚌壳紧闭着,表面粗糙,上面布满了如同水波又如同火焰般的神秘纹路,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光泽。

孩子们吓了一跳,又觉得新奇,拔腿就往村里跑。

“快来人啊!河床里挖出个大宝贝!一个好大好大的蚌壳!”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死气沉沉的李家村。

绝望中的村民们,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扛着锄头、铁锹,朝着河床涌去。

当他们看到那个几乎有半张炕桌那么大的巨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河蚌?”

“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

“这怕不是成了精了吧?”

短暂的震惊之后,人群爆发出巨大的热情。

几十个壮劳力齐心协力,喊着号子,用撬棍、用绳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沉甸甸的大家伙从淤泥里彻底弄了出来。

抬回村中心的打谷场时,几个汉子累得瘫倒在地。

有人估摸着,这巨蚌少说也得有近千斤重。

怎么打开它,又成了一个难题。

蚌壳闭得严丝合缝,用锤子砸,用斧子劈,都纹丝不动。

最后,还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石匠站了出来。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奇事。

他让人找来几样特殊的工具,围着巨蚌敲敲打打,又用火烤,用水浇,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紧闭的蚌壳裂开了一条缝。

老石匠示意众人退后,自己用一根粗壮的撬棍,小心翼翼地插进缝隙,猛地用力一别。

“嘎吱——”

蚌壳缓缓打开。

那一瞬间,打谷场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借着夕阳最后的光芒,只见巨大的蚌壳内部,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铺满了无数的珍珠!

大的如同鸽子蛋,小的也有黄豆般大小,颜色更是五彩斑斓,白的温润,粉的娇艳,金的耀眼,黑的深邃……珠光宝气,瞬间照亮了每个村民因为干旱和贫穷而显得灰败的脸。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珍珠!是珍珠啊!”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整个打谷场瞬间沸腾了!



村民们像疯了一样,尖叫着,推搡着,朝着巨蚌涌去。

他们伸出手,疯狂地抓取里面的珍珠,塞进口袋,塞进怀里,甚至塞进嘴里。

邻居抢邻居的,兄弟抢兄弟的,为了多抓一把珍珠,人们互相撕扯,叫骂,扭打在一起。

场面混乱不堪,贪婪的火焰在每个人眼中燃烧。

最后,还是村里的几位老人在族长的带领下,拼命维持秩序,才勉强将人群分开。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按人头分配。

虽然过程中依旧充满了争吵和不满,但总算把蚌壳里的珍珠瓜分完毕。

几乎每个参与争抢的人,怀里都揣满了亮晶晶的珍珠。

他们互相炫耀着,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干旱带来的痛苦,对水源的渴望,对未来的担忧,似乎在这一刻都被遗忘了。

人们沉浸在一种突如其来的、即将暴富的狂喜之中,打谷场上空回荡着兴奋的议论声和畅想未来的喧哗。

然而,在这片狂热的喧嚣中,村东头的李老实一家,却显得格格不入。

李老实,人如其名,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待人忠厚,做事踏实。

他媳妇王氏,也是个勤劳贤惠的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穷,但干净整洁。

他们有个女儿,叫莲儿,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随她娘,清秀懂事,早早就帮着家里分担活计。

当村里人疯抢珍珠的时候,李老实远远地站在打谷场边上,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

王氏和莲儿也站在他身边,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反而充满了担忧。

“他爹,这……这东西来得太蹊跷了。”王氏小声地说,她总觉得这满坑满谷的珍珠透着一股邪性,“你看他们抢的那个样子,哪里还有平日里乡亲们的样子?”

李老实叹了口气,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是啊,月牙河都干成这样了,哪来的这么个巨蚌?还藏着这么多珍珠?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为了这些珠子,你看大伙儿都快打起来了,这哪是福,分明是祸根啊。”

莲儿也点点头,小声附和:“爹,娘,咱不掺和这事儿。看着他们抢,我心里瘆得慌。”

“嗯,”李老实掐灭了烟袋,“咱家虽然穷,但活得踏实。这不义之财,咱不能沾。走,回家去。”

于是,在全村人都沉浸在发财梦里的时候,李老实一家三口,默默地离开了打谷场。

他们没有分到一颗珍珠,兜里依旧空空如也。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得了珍珠的人家,有的开始盘算着去镇上换钱盖房子,有的开始琢磨着买地置业,言谈举止间都透着一股子以前没有的傲气和浮躁。

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田地里的收成,也不再唉声叹气地抱怨干旱。

仿佛那些珍珠,就能凭空变出吃喝来。

而李老实家,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

地里的庄稼彻底没救了,存粮也一天天见底。

李老实依旧每天扛着锄头去地里看看,希望能有点奇迹,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王氏更加节省,一顿饭常常就是些野菜糊糊。

莲儿也想尽办法,去更远的山脚挖些能吃的野菜根。

尽管如此,一家人的心是平静的。

他们不羡慕那些得了珍珠的人家,只是默默地过着自己的苦日子。

晚上,一家三口围着昏暗的油灯,李老实会给莲儿讲些做人的道理,王氏则在一旁缝补着旧衣服。

清贫,却也安稳。

他们相信,只要人勤快,守本分,总能熬过难关。

但是,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因为李老实一家的安分守己就格外开恩。

厄运,往往专挑苦命人下手。

眼看着家里的存粮就要见底,连野菜都越来越难挖到了。

王氏愁得直掉眼泪,莲儿也饿得小脸发黄。

李老实看着日渐消瘦的妻女,心里像刀割一样。

“不能再等了,”一天早上,李老实对王氏说,“我去后山看看。以前听老人说,山里深处有些野果子,或许还能找到些能填肚子的东西。”

后山陡峭,平时很少有人去。

王氏不放心:“他爹,那山路不好走,要不……再等等?”

“等啥?再等下去,咱都得饿死!”李老实态度坚决,“放心吧,我打小就在山里转,熟悉得很,会小心的。”

说完,他揣上两个干硬的窝头,背上柴刀和绳子,就出了门。

王氏和莲儿站在门口,看着李老实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一去,就到了傍晚。

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见李老实回来。

王氏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莲儿也频频望着山口的方向。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嘈杂声。

“不好了!李老实从山上摔下来了!”

王氏和莲儿听到这话,腿都软了。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口,只见几个村民用临时的担架,抬着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李老实回来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氏扑到担架边,哭喊着。

一个参与抬人的村民叹了口气:“唉,我们在山脚发现他的。看样子是从那片陡坡上滚下来的,摔得不轻。”

赶紧把人抬回家,又急忙去请了镇上的郎中。

郎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直摇头。

“伤得太重了,”郎中对王氏说,“尤其是这左腿,骨头都碎了,是粉碎性骨折。要想治好,得用不少名贵的药材,还得好生将养着,这花费……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郎中报了个大概的数字,王氏听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那笔钱,对现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就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卖了,也凑不够零头。

送走了郎中,王氏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莲儿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脸色苍白的父亲,又看看绝望哭泣的母亲,心如刀绞。

这个家,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彻底陷入了绝境。



夜深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偶尔划破寂静。

李老实家的土屋里,只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映照着墙壁上模糊的影子。

李老实因为腿伤的剧痛,一直无法安睡,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王氏守在床边,眼睛红肿,默默地流着泪,用湿布轻轻擦拭着丈夫额头的冷汗。

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绝望和无助。

莲儿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

父亲的呻吟声,母亲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才十五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但生活的重担和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感觉快要窒息了。

怎么办?

爹的腿伤得那么重,郎中说了,不及时治,这条腿可能就废了,甚至……性命都有危险。

可是钱呢?

去哪里弄那么多钱?

借吗?

如今村里人,要么像自家一样穷得叮当响,要么就是得了珍珠,心思都在怎么发财上,谁还会管他们家的死活?

莲儿翻了个身,望着窗外。

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也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地上留下几道清冷的银边。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天前在打谷场看到的景象——那打开的巨大蚌壳,里面闪闪发光的珍珠……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悄钻进了她的心里。

去打谷场看看。

那个巨大的蚌壳,被分完了珍珠后,就一直被遗弃在打谷场中央。

或许……或许里面还有遗漏的珍珠呢?

哪怕只有一两颗小的,说不定也能换点钱,给爹买些止痛的药……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

她想起了爹娘的教诲,想起了他们一家人决定不参与分珍珠时的坚持。

那是昧良心的东西,是不义之财……可是,看着病床上痛苦的父亲,看着绝望的母亲,那些坚持似乎变得有些遥远和无力。

内心的挣扎像潮水一样反复拍打着她。

一边是做人的本分和良心,一边是救治父亲的迫切需求。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家人的爱,压倒了一切。

她悄悄地坐起身,穿上鞋子。

油灯的光芒下,她看到母亲趴在床边,似乎是哭累了,睡着了。

父亲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莲儿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溜进了清冷的月光里。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穿过寂静的村庄,朝着村中心的打谷场跑去。

打谷场空旷而寂寥。

月光下,那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张开大嘴般的河蚌壳,静静地躺在那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周围散落着一些争抢时掉落的碎蚌壳片和泥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天狂热的气息,但此刻却显得格外阴森。

莲儿的心怦怦直跳。

她走到巨蚌壳前,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了蚌壳的深处。

蚌壳内部滑腻而冰冷,残留着一些细小的沙粒和干涸的粘液。

她仔细地摸索着,指尖在粗糙的内壁上划过。

突然,她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圆润光滑的小东西!

是珍珠!

她心中一喜,正想把它捏起来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却又清晰可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蚌壳的最深处传了出来。

那声音,像是一个小女孩在低低地哭泣,呜呜咽咽,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莲儿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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