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夜幕下的阿尔善,或许鲜有人知其名。但在数字世界的另一端,一些代码和数据,正悄然改变着这个边陲小城的业绩。
故事要从遥远的北京说起,但核心的技术活,却烙印着浓厚的内蒙特色。
2022年11月27日,阿尔善分局的电脑里,已经静静躺着学力星球App的电子数据,用户信息、订单信息、分销奖励的检查结果:
一应俱全。
2022年12月19日,一份针对学力星球电子数据的分析报告,也已制作完成。
这一切,都发生在正式的跨省抓捕行动之前:
早了将近两个月。
同步录屏的视频,像一部粗剪的纪录片,不经意间记录下了某些:
先见之明。
在警方取证的电脑文件夹里,一系列文件的修改日期,清晰得令人不安。
从2022年6月,第一份沉甸甸的会员信息悄然落入阿尔善分局的电脑文件夹开始,到同年8月,那份记载着与福建美亚柏科合作细节的PPT也已各就各位。再到11月:
连学力星球App的核心代码都被一览无余。
直至12月,那些关于订单、分销奖励、用户数据处理的精细文档,连同那份洋洋洒洒、结论鲜明的电子数据分析报告,也已全部准备就绪。
这横跨半年的辛勤耕耘,确保了在正式收网之前,学力星球的几乎全部家底:
从用户到代码,从合作到账目都已被阿尔善分局提前尽收囊中。
这些时间节点,如同散落的珍珠,串联起一条隐秘的线。
学力星球的后台,在2022年8月、11月:
频遭黑客攻击,电子数据失窃,木马横行。
而几乎同期,警方的电脑中,针对用户订单、分销奖励的检查结果,已然生成。
如果数据来源合法,那么相应的《提取笔录》和《检查笔录》在哪里:
它们消失了。
《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电子数据取证规则》第三十三条规定得明明白白,网络在线提取或者网络远程勘验时,应当使用电子数据持有人、网络服务提供者提供的用户名、密码等远程计算机信息系统访问权限:
法律从未授权公安机关可以擅自侵入公司后台,窃取公司运营数据。
阿尔善分局首次合法提取学力星球电子数据的时间:
本应是2023年2月5日,抓捕任博等人之后。
控方也确实这么说了,他们在2023年2月4日抓捕任博等人次日,开始提取数据,制作《网络在线提取工作记录》。
但同步录屏视频,无情地否认了这个说法。
那么,这些先于抓捕就已存在的成果,究竟从何而来?逻辑的链条,似乎只指向两种可能。
一种,是阿尔善的办案人员自己撸起袖子:
绕过了所有该有的程序,直接获取并分析了那些躺在服务器里的数字。
另一种,则是远在福建的合作伙伴:
那家本该中立的司法鉴定中心,提前扮演了数据搬运工的角色,完成了数据的窃取与初步加工,再将这份厚礼呈送至阿尔善方面。
无论哪条路径,最终抵达的那个真相,都足够让人哑口无言。
侦查人员在法庭上坦承,对于电子数据提取,他们:
也不是都会,一边百度学习一边做。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分量千钧。
SQL查询语句,可不是百度一下就能精通的葵花宝典。它需要精准调用特定字段,而这背后是对企业数据库结构和业务逻辑的深度理解:
临时抱佛脚,怕是抱不住的。
那么,这些复杂的提取与分析,究竟是如何完成的?
同步录屏视频揭秘,实际操作者是福建美亚柏科司法鉴定中心的:
技术人员谢某敏。
视频中,谢某敏熟练地操作着,登录迅雷账号时使用的个人手机号,与支付宝验证时指向“谢*敏”的身份信息:
完全吻合。
更具戏剧性的是,这位谢某敏,正是那份《网络在线提取工作记录》上签字的:
见证人。
侦查人员王楠、李志刚当庭陈述:
谢某敏全程见证。
这见证二字,此刻显得意味深长。它实际上意味着,谢某敏在阿尔善分局现场:
全程参与了电子数据取证工作。
而通过学力星球后台查询,谢某敏的手机号,早在2022年6月24日,就已注册为:
学力星球会员。
这不仅与案件存在直接利益关联,也从侧面印证了,阿尔善分局与美亚柏科,在2022年8月4日前,确已接洽,并在此后完成了对学力星球的数据分析。
福建的那家美亚柏科,挂着司法鉴定中心的牌子。按照规矩,他们本该是:
案子立了之后,才出来敲敲边鼓,给点独立、客观的专业意见。
但规矩,似乎总有例外。
早在2022年的8月,当一切还未正式拉开序幕之时,这家本应是裁判员的机构,就已经悄悄地换上了运动员的行头,深度参与到:
犯罪线索的预制环节。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程序瑕疵了。
1
2023年2月4日,北京。
空气中还残留着春节的余味,来自内蒙古锡林浩特的警察,敲响了任博家的门。
学力星球App的创始人任博,被告知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
配合走一趟。
次日,学力星球的账户被冻结,公司停摆。内蒙古当地媒体上,案件性质已然定调:
特大网络传销案。
讽刺的是,就在几个月前,2022年10月,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对学力星球的类似举报:
给出了明确的处理结果。
经查,北京学力星球科技有限责任公司资质齐全,未发现公司存在拉人头分红、网络恶意传销违法行为,市民反映与实际不符……于是决定:
不予立案。
同样的商业模式:
换了个地方,就换了个定性。
庭审时,任博回忆起被带到北京高碑店派出所的情景,一位北京民警私下说:
你们这个构不成传销呀。
任博问,那怎么办。
北京民警答:
听安排。
结果,这一安排,任博就坐上了前往内蒙古锡林浩特的警车。
2
2024年6月14日,锡林浩特法院。
两位特殊的证人,出现在任博案的庭审现场。他们是某税务局的公务员,其中一位还是副局长、机关党支部书记。
那位副局长说,自从购买了学力星球会员,他几乎每天都点开视频看书学习,半年多,看了不少于120本书的视频课件。
另一位税务局职工则分享了一个故事。他有位同事,多年烟瘾难戒,自从在学力星球上看了些课件后,某天,把家里的一条软中华和零散香烟都销毁了,说:
要戒烟,听了学力星球的课后,感觉吸烟太不是个样。
学力星球被关停后,这位副局长甚至投诉举报了办案的锡林郭勒公安和检察院。他认为,对这样的平台进行打击是错误的。
庭审最后,他再次申请发言,情绪有些激动:
内蒙这地方,让人真的不敢有什么好的评价。
他指着办案的公安检察院,质问道:
学习有罪,大家怎么想?
学力星球,这款2022年快速扩张的应用,究竟做了什么?
会员费198元。任博和团队承诺,将平台利润的70%返还给用户,名曰奖学金。
一年时间,用户突破百万。
但在阿尔善分局眼中,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198元是门槛费,视频观看是拉人头,奖金分配是返利。
办案人员声称,学力星球有30多层层级。任博反驳,198元,即便全部拿出来奖励,也凑不够30级。
提审室里的对话,更令人不寒而栗。
你最好老实配合把钱交出来,不签认罪认罚,我们就让检察院给你判10年。
辱骂、威胁株连家属,成了家常便饭。
任博被关押的第一天,警察的开场白,简单粗暴:
你妈X的,不配合认罪认罚,我就刨你家祖坟,把你老婆和岳母全抓进来。
家人成了整个案件中反复出现的关键词,也是最锋利的威胁。
至于管辖权,解释同样巧妙:
因某用户的户籍在锡盟地区,他们便获得了管辖权。
仿佛一张无形的网,从内蒙古草原,精准地撒向了数千里之外的北京。
取证时,公安关注的重点,似乎并非传销模式本身,而是公司账户上的广告收入。
一段流出的对话,颇能说明问题:
兄弟们搞了半年,账上就三四十万。
你们的平台广告收入有多少?认罪配合,我们可以帮你把钱提现。
冻结账户、私划资金,连电商助农的钱,也都被划转到了内蒙古办案单位的账户。
3
为了坐实罪名,锡盟公安检察院搬出了几份证据,用户投诉。
但投诉者的身份,耐人寻味。他们并非真正的会员,而是会员的亲属。
一位老太太,每天读书五小时,靠广告分成赚了五百元,乐在其中。结果,被家属举报被传销。
北京朝阳分局的不予立案结论,是基于营业执照、用户协议等完善资料作出的。
内蒙古办案单位的反驳,则显得有些单薄。他们找来一位基层工商所的王姓工作人员,此人含糊其辞地表示:
当时没有足够的证据。
吊诡的是,这位王姓工作人员,正是当年因工作失误,导致学力星球多次被登记为经营异常状态的始作俑者。
一个基层人员的模糊回忆,就这样推翻了首都监管部门的正式结论。
锡林浩特法院的庭审现场,更上演了分身术的奇观。
任博的辩护律师指出,侦查人员李某某、毛某某:
曾两次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不同的两个省份,完成了多项取证工作。
2023年2月5日16时38分至当日20时49分,李某某、毛某某一起出现在河北省廊坊市。
2023年2月5日18时12分至2月11日0时54分,侦查人员李某某、毛某某在位于锡林郭勒盟公安局阿尔善分局刑警大队办公室开展网络在线电子数据提取。
也就是说,在2023年2月5日的傍晚,这两位警官:
在16时38分身处河北廊坊,到了18时12分,又瞬移回了内蒙古锡林郭勒盟。
不仅如此,2023年2月10日凌晨1时20分,他们又出现在北京市朝阳区进行异地侦查。
辩护人感叹:
除非他们有瞬移能力。
审判长示意律师继续。律师申请侦查人员出庭解释,被驳回。
当侦查人员李某终于出庭时,面对辩护律师关于是否核实学力星球APP用户实际使用情况的提问,李某答:
没有打开过APP。
问及证人提供的付款凭证是否存在,他答:
看笔录。
问及为何会在不同省份同时出现,他还是那句:
案卷里有,我不清楚。
辩护律师追问,既然不清楚,为什么知道笔录里有?
回答,依旧是那几个固定的词句。
辩护律师请求法庭调取书籍内容,以证明其公益性与文化价值,被拒。
律师不解:
你们连书的名字都没看过,就能判定它是传销?
4
法庭屏幕上,学力星球的核心界面被展示。广告模块设计显眼,点击可获积分,积分可兑换现金或购买会员卡。
辩护人指出,平台通过广告收入和会员费运作,核心并非拉人头,而是基于广告分成的:
阅读激励。
一名被告在讯问中称:
鼓励用户阅读和消费广告,这是我们的核心价值。
这句话,被公诉人摘录,成了起诉书中论证其“诱导性强”的关键依据。
鼓励用户读书,也有了罪。
数据显示,2022年,学力星球为用户分发收益超700万元,视频图书播放总时长超100万小时。会员费收入占公司总收益不足20%。
控方则强调:38层会员结构,170万注册用户,付费会员18万。每名新会员通过198元年卡成为学力达人,推荐者获20%提成,升级可增提成比例。
一段公开展示的会员推荐说明,被控方描述为骗术,辩方则称之为诚实的商业协议。
任博在庭上冷静陈述:
我们鼓励用户读书,从未承诺固定收益。
这一切,本有代码为证。技术验证,即可澄清。
但内蒙古公安,似乎更偏爱用证词堆砌铁证。
庭审第七天,法庭播放了一段事先录制的控方证人证言视频。
证人先是表示自己因拉人头获益,但随后又说“学力星球App并未强迫任何人推荐会员”。
逻辑上的矛盾,引发辩护律师当场质疑。
合议庭在庭审前准许了控方证人出庭。但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证人:
集体失联。
有的拒接法院电话,有的拒收法院通知,有的直接躲猫猫。
法院派人上门,也无功而返。最终:
控方的18名证人,无一人到庭。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辩方的14名证人,如约出庭。
从公务员到务工者,他们清晰陈述了使用App的经历,广告可选可不看,时长有限,看书自愿,积分兑换现金并非强制。
一场证言的较量,只有一方到场。有人说:
不参与,就不会输。
案件陷入了一个怪圈:
证人不出庭,侦查人员以案卷为依据;
但案卷的真实性,又因证人不出庭而难以证实。
法庭上,公诉方指控学力星球资金流向不明,试图用一张:
4000元的视频制作费用银行流水,来证明公司运作中的隐秘资金。
辩护方指出,这笔款项是公司支付给第三方供应商的正常费用,账目清晰。
5
2024年12月25日,锡林浩特市法院三层审判庭:
旁听席空空如也。
没有隔离栏杆,没有预留座椅。所有人,只能通过另一个会议室的视频进行旁听。
庭审不到半小时,法官一度想直接跳过侦查环节,被律师们当庭提出异议。
下午,一位负责提取和询问工作的侦查大队长出庭。
在回答被告人提问时,这位侦查人员多次用一句话搪塞:
这与我出庭事项无关。
所有试图追问的声音,都被这句话轻轻挡回。
律师提出与侦查合法性相关的问题,他先是反问:
这和我今天出庭需要说明的事项有关吗?
然后,拒绝继续回答。
时间拨回2024年5月22日,庭审第三天。
管辖权的争议,是辩护方的重点。
律师胡健指出,所谓的管辖连接点赵某某,不仅没有实际侦查活动:
连最基本的取证都没有。
另一位律师更为直白:
这就是一个打猎的幌子。
任博的到案过程,再次被提及。刚回北京进家,就被带走。高碑店的警察说不构成传销,转眼他就被送往内蒙。
另一位被告人赵亮补充道,刚被带到北京高碑店派出所时,锡盟的便衣警察对他说:
我们阿尔善案子太少了,像北京高碑店这种,一个月几百起,多好,有历练的机会。
被骂急了,赵亮站起来,激怒了内蒙古警察。眼看就要动手,北京警察听到动静,进来安抚。
一场可能的殴打得以幸免,但赵亮,还是被送往了内蒙古。
6
那辆驶向锡林浩特的警车,后来又去了哪里,我们不得而知。或许,它依然在广袤的土地上奔驰:
寻找下一个管辖连接点。
又或许,它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停在某个院落里,因为新的捕捞方式,已经不再那么依赖车轮的滚动了。
技术的进步,一日千里。从前,撒网要到远洋,多少还得费些舟车劳顿的辛苦;如今,几行代码,一次技术合作,就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千里之外的系统,将数据打包带走,仿佛:
探囊取物。
黑客攻击,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执法办案似乎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当它与远洋捕捞的传统技艺相结合,便生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进化。
你看,那一边百度学习一边做的侦查员,和那全程见证实则全程操刀的技术员,不也正是这种进化中的一环么:
他们或许并不理解自己手中工具的全部威力,也可能无意深究其来龙去脉,只是完成了指令。
于是,北京朝阳的不予立案,到了内蒙古阿尔善,便成了特大网络传销案。于是:
本应在抓捕后才开始的取证,其关键成果却早已静静躺在办案单位的电脑里。
于是,那些瞬移的办案人员,和那些集体失联的控方证人,都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旧的渔网,或许还能看到它的材质和网眼。新的渔网却是无形的,由数据流编织而成,你甚至不知道它何时撒下,何时收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趋利执法四个字所能概括:
当远洋捕捞进化到可以兵不血刃地远程窃取,当法律的尊严需要靠一边百度一边做来维护,我们看到的,或许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那只无形的手,依然在伸展,只是它的触角,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高效。而那些被触角缠绕的,究竟是真正的猎物,还是什么,恐怕一时间,也难以说清了。
毕竟,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只是有时,我们分不清它是在前进,还是在原地画了一个更精致的圈。而圈内圈外,依然是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在不断上演。
写于2025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