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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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3年,ChatGPT人工智能横空出世,引发轰动;2025年春节DeepSeek席卷全网,更是引发文学界广泛关注与焦虑:人工智能创作是否会取代作家的文学创作?在人类文明的演进图谱中,技术革新与艺术创作的碰撞从未停歇,但当人工智能以算法逻辑介入文学领域,这场博弈便超越了传统工具迭代的范畴,直指人类精神生产的核心命题。作家林渊液的《禁忌琥珀》这篇小说,不仅是对当下创作困境的冷峻审视,更是对文学未来的深刻预言——在算法的洪流中,唯有坚守人类精神的独特性与复杂性,文学才能在琥珀的裂隙中,绽放出永恒的灵韵。
AI生成的文本呈现出“精密的平庸”,其模块化叙事、舞台剧式金句以及高密度修辞,暴露出技术理性对文学灵性的规训。我们坚信,缺乏真正创造力与情感理解、缺少人类的生活体验和文化背景以及个性化创作的AI,是无法取代真正的作家思想的。
今日,我们全文推送《天涯》2025年第3期首发的林渊液《禁忌琥珀》,与读者一起探索小说中技术与人性、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间的关系。
禁忌琥珀
林渊液
一
钟士林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往前凑向手提电脑的屏幕。藤椅慌乱地晃动了一下,回归平静。钟士林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他的前臂斜搁在书桌上,一双无措的手掌悬在键盘两侧,仿佛在等待神的裁决。
AI愣了22秒,据说是在深度思考,方块字开始在对话框里嘭嘭嘭地滚出来。
钟士林要求AI写一篇关于“权力与爱情”的小说,特意叮嘱了它,要通过象征来写性,微妙地表达主题。AI狡猾地说,这个主题可能触及敏感话题,我们就谈别的吧。钟士林想说服AI,可以隐晦地写,回避敏感字眼嘛。为了更具说服力,钟士林举例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是以性展示不同阶层之间的冲突与融通。AI听进去了。
AI的回复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分析用户的要求,并附上小说大纲;第二部分是小说文本;第三部分是小说的走向。
钟士林把电脑抱起来,对于一双七十五岁的眼睛来说,这样高强度的阅读是难以承受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眼肌努力伸展着,眼珠子似要把屏幕上的字句侵吞下去。
他正在偷窥。这场秘密或许发生在某时某地,或许在此时此地。他被苏木香引领着,来到那座被盛开的樱花遮蔽的秘密别墅,在这里,苏木香与周慎行进行了一场关于身心的深入博弈和交流。钟士林的呼吸急促起来,抱紧着电脑的双手突然松了一只,摸索着抓到藤椅的扶手,眼睛却依然紧盯着屏幕,苏木香的指甲掐进了周慎行的后颈,他听到了她羊毛衣上第二颗纽扣崩落的声音,他听到了她的喘息声。钟士林觉得整个人脑热心躁,身体里已经冰冻多年的河流急切地涌流和奔突,找不到出海口。那种感觉,是毛头小伙子才有的,当年他还在海南当知青。人到中年之后身体已渐麻木,三年前妻子过世后更是沉寂如水。他以为衰颓是不可逆的,原来并不是。钟士林望向书架上的某一个角落,远远地在寻找着什么。他的激情不知道向着谁,苏木香吗,那么他是潜入了周慎行的身体么?
苏木香的原型是省报的一名记者,笔名叫作马臭花。潮汕人一听就懂,臭花就是那种叫作马缨丹的植物,味道极冲,难以名状。苏木香备受追捧是有缘故的,她经常不惜以身犯险去蹲点,介入现实深度采访,呈现出可以改变大众认知的真相。钟士林住省城时,与马臭花有过一些交集。两人之间,同乡之谊是有的,还有马臭花对他的尊敬,辈分上的学术上的,要说有什么情感纠葛,那真没有。钟士林回老家养老已有数月。春节这几天,每天都有作家来钟庐拜访聚会,外地返乡的,本土的,有学生带着妻儿来拜谒的,也有小圈子相约前来的。八卦消息向来有如椒盐粉一般,可以把一场聚会弄得气味芳香,让人食欲大振。关于马臭花与某某权贵的八卦便是在前天的一次聚会,一位返乡者告诉他的。这事情发生在马臭花身上未免诡异。
钟士林的写作从不滥写爱情,为何会用这个故事作为引子来测试AI,这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回钟庐养老,本来也不是为了养老,而是为了写作。为家族记录档案是很多男人晚年的夙愿,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钟士林觉得只有超长篇的体量才能胜任。这个题材已酝酿数十年,很多人已不在这个世上,很多伤即便溃破也已愈合结痂,是该好好来写了。在省城,他养不出适配的气息。他得回潮汕,住钟庐,喝韩江水,吹咸腥的海风,那种气息才能养育出来。可是,回钟庐之后,他悲催地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AI电影海报 Laura 绘制 图源于网络)
这个AI是在春节期间走红的,每一场聚会它都不曾到场,但永远是主角。连身在M国的外孙女打给钟士林的视频电话,也用生硬的汉语问道:外公,你用AI写作了吗?AI能够写得怎么样,别人在意,他钟士林是不在意的。他有足够的资本进入文学史,他有时也还有信心,重新拿起笔来。只要他写起来,AI能奈他何?
当《禁忌花园》在屏幕上生成出来,钟士林竟然读进去了。以他挑剔的眼光,当下的小说能够读进去的不多。有的虽然读进去了,究其实是因为答应了写评论。更懊恼的是,他不仅读进去,居然还陷进去,他的身体有了反应,这简直是耻辱。其实,他的第一反应是极度欣喜的,一个封冻的身体突然活络起来,这难道不应该欣喜吗?然而,接踵而来的是哀恸。看到一个好作品,一个作家舍弃了他的写作立场,转变为一个读者,被文本潜规则,这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可是,这个文本的创作者竟然是非人类,而且,它仅仅用了22秒。他的反应程度恰好与其耻辱程度呈正相关。他突然像一只病虎,在阴郁的山林哀哀地嚎了一声。
钟士林不得不承认,这个AI很会写,连主角的名字也起得很对,男的叫作“周慎行”,女的叫作“苏木香”。
AI的语言也用得好。所谓的好,是生动,却也不过分。
是这样的语言: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玄关的感应灯。
苏木香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那里面的欲念像藏在保险柜里的机密文件。
还有这样的对话:
“你的新书里,把市政工程比作插进土地里的铁钉——很痛的比喻。”
“周主任深夜约谈,是要给我的痛感修辞开药方?”
AI对细节的描写也非常到位:
一开始,苏木香望着门楣上鎏金的“静观”二字,想起这个男人在市政会议上宣读文件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及至后面,她咬开他衬衫领口的扣子,用小说家观察人物的口吻呢喃:“周主任,你喉结抖动的频率……和念政府工作报告时不一样。”
大风暴在钟士林的内心上演。
二
肖瑾瑜一早到了杂志社,准备在无人打扰时享用钟士林的小说。窗外的玻璃幕墙折射的晨曦,为办公室加上了一层粉金色滤镜,她眼前的世界看起来既坚硬又粉饰。她冲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脑。可是,刚看了不到两千字,肖瑾瑜的心开始沉得慌,她闻到了AI的塑料味。换成别人的稿件,肯定是一键删除,将投稿人列入黑名单。文学刊物的用稿有一个默认的规矩,三个月内没有录用便可自行处理。可是,这篇稿子的署名是钟士林,是她的老师。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值得尊敬,肖瑾瑜的一个闺密,读研时被她导师PUA得十分痛苦,毕业后嫁人出国,彻底断了与这个圈子的来往。钟士林不一样,在文学上,钟士林可以说是她父亲。
这只是第一感觉。肖瑾瑜闭上眼睛,让自己内心的波澜平息下来。她要坚持读下去。她真的坚持读了下去。
可是,这不是老师的写作风格。胸骨左旁的红痣、羊毛衣上第二颗纽扣的崩落、喉结的弧度,这难道不是他所厌弃的情色隐喻?他当年曾痛批过某某当红作家,说他的隐喻是从潘金莲的洗脚盆里打捞出来的。周慎行泡茶时显露出虎口的疤痕,他告诉苏木香这是在滇南缉毒时子弹擦伤的。这怎么可能?钟氏小说人物都是静水深流的,这个动了真刀真枪的男人,在他的小说人物谱系中,就像一个外来的打劫者。当然,最大的破绽还是语言。可是,文字工作者对于语言都是有感知的,意会易而言传难。
肖瑾瑜突然发觉自己被擂笨了。既然嗅到了AI味,为什么不交给AI去处理呢?
春节期间刚刚出来的这个AI,正好试水。她把《禁忌花园》喂给它,然后问道,这篇小说的AI参与创作成分有多大呢?
AI想必是有过认真思考的,它用了46秒深度思考。它说,这篇小说符合AI生成的常见的模块化叙事模式,起承转合清晰但缺乏非线性跳跃。它说,“真正的权力从来不用牙齿”之类的对话具备舞台剧式的凝练,但非日常用语,符合AI对金句的偏好。它说,“檀香与墨香交织”等句式,与公开的AI语料库重合度达70%,这是基于某某语言模型的分析。它说,全篇语言太过于稳定了,并分析出语言熵值是多少,而人类作家的波动范围更大。而且,修辞密度为每千字多少个,远超人类作家平均水平,体现AI的堆砌倾向。
肖瑾瑜不禁拍案惊奇,原来她嗅到的塑料味,是可以这么拆分和计算的。
AI最后告诉她,《禁忌花园》是典型的人机协作产物,AI负责框架搭建与意象初筛,提供符合文学规范的文本,人类进行改造与意义深化。因此,它既有机器的精密结构又携带人性的复杂温度。
肖瑾瑜瘫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影像的电影胶片在脑子里一帧帧放映。人类写作已经彻底被AI打败了吗?AI不是来搬运、砌砖、打扫,解放人类劳动力,让人类可以优哉游哉地从事文学艺术,提升精神生活的吗?怎么首先来取代人类的精神劳动呢?AI把人类最聪明的脑袋贡献出来,让普罗大众共享,这么快实现共产主义了吗?我的老师,我的文学上的父亲,他用AI创作出来的这篇小说,目的是什么?
他是为了考验学生的审稿眼力?不不不。他发来稿件的同时,专门在微信上留言说道:最近尝试了新的写作方式,与你分享。他是真诚地端出来的。他还像往常一样附上一句:稿件用与不用请别勉强。即便现在纸媒不景气,钟士林的名字依然是有市场号召力的,文学刊物争着请他赐稿,哪有不用之理?这是他的风度和骄傲。
那么他是不知道AI味是可以嗅出来的,可以查出来的?发表小说多一篇少一篇,于他的名利有何裨补,他冒险的动机是什么?
肖瑾瑜起身时,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杯,咖啡在桌上急速洇开,冲向一叠校对稿。肖瑾瑜慌乱地抢救起来。这个镜头让肖瑾瑜一下子回到读研时。那时她手头在写一篇小说,主人翁是个做潮汕嵌瓷的手工艺人。钟士林嫌她写得皮相,专门带她回潮汕体验生活,并查找资料。恰好是七月台风天,他们从嵌瓷艺人工作室出来时,已经下了大雨,但钟士林提前预约的一位馆长还在档案馆等着他们,钟士林还是决定冒雨前去。资料倒是查到了,但雨太大了无法回去。台风在当晚提前到来,海水倒灌,档案馆的一间资料室进了水。钟士林卷起裤腿,帮馆长搬移受浸的资料。肖瑾瑜是女孩子,他不让她动手。肖瑾瑜只好给他们撑伞,可是,伞遇台风是不顶用的。钟士林是在那时落下了病根,一到湿气重的时候膝盖便疼痛起来。就那时,他踩着齐膝深的积水,还有心给她上课。他说,瑾瑜啊,潮汕为何在厝角头有嵌瓷这种工艺呢?台风多暴雨多。灰塑上色是不经淋的,瓷片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风吹日晒颜色都不改。你要是把台风和暴雨写进去,不需太多外在的笔墨,嵌瓷颜色自然就明艳起来了。桌上洇开的咖啡,与那个台风夜档案馆的浸水,交叠在一起。
太阳已经升高,嫩粉褪去,折射入室的光线更加金黄了。
肖瑾瑜打开邮箱,给钟士林回信。
老师:您好。有一件事情困扰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像往常一样,每当碰到疑虑,第一时间总是向您请教。一位我极尊重的老师给我投了一篇稿子,可是,我发现……
肖瑾瑜突然明白过来,老师是在AI这里重新发现了写作的乐趣,他肯定兴头正好着。现在去告诉他,这篇文章是人机合作的,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肖瑾瑜不知道如何写下去,索性把邮箱关了。
三
钟士林在凌晨四点多起夜,回笼睡了一觉。是在春天,是在一间开窗便望得到韩江的老厝里,不是钟庐,书房的匾额写着“听松读画”。梦中钟士林是现在的年龄吧,但身心还年轻得很。梦中也是起夜之后回到眠床上,伸手抓被子时突然发现有人躺在那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趴过来强行吻了他:“钟老师,你把我写进树脂里了。”钟士林大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女人不知从哪拿出一把银壶,滚水浇在他的身上,然后哈哈大笑:“你现在可以不朽了。”钟士林不晓得她是苏木香还是马臭花。
钟士林在等待回邮的三天里,喜悦二分、焦虑二分、兴奋二分、惊恐二分、恍惚二分。电脑对面的那个人,竟然不是学生、不是编辑,而是别的若干存在。她可能是偶人,受人糊弄或者大智若愚。她也可能是神,生杀予夺或者怜悯体恤。这个他给过无数帮助和提携,视为精神延续的学生,从未有过的陌生。
如今,判决书来了,一切尘埃落定。
肖瑾瑜是委婉的,为呵护老师的骄傲也算做足了功夫。她借用旁人来说事,但邮件里的每一个字都在说钟士林,说《禁忌花园》。她先是对他这个年纪还懂得使用AI,表示佩服和赞赏。接着,用两个层次论证了AI的伎俩,一个是写作者的专业直觉,一个是使用AI的检测结果。专业与数据并重,这个论证漂亮极了。最后她问老师,我既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又不愿意伤害他的声誉,这件事该如何决断呢?
肖瑾瑜的话术比钟士林预想的还要厉害。她还在邮件里跟老师探讨了作家老了面临的问题,这是很要命的。身体衰老是人类无从抵制的,精神是否有可能抵制呢?文学史上,有多少作家是在创作巅峰时期走的。那么,当人生的抛物线往下走,创作力降低,作品水平下降作家将何以自处?潮汕已故作家王杏元,曾在特殊时期作为农民作家代表享誉全国,其成名作《绿竹村风云》出版之后也风光无两。王杏元晚年回潮汕居住,有一次,省里一位领导到潮汕调研拜访了他,问他有何困难问题需要解决。王杏元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一份小说手稿,他希望能够安排本地一位年轻作家修改、统稿,完成出版。老作家的未竟心事,竟是这么一个大难题。当地宣传部门和作协领导跑去省城找钟士林,希望听听他的意见。钟士林翻过手稿,沉吟良久。这份手稿是《绿竹村风云》的延续,还是那个年代的文字,理念先行、人物扁平,之前丰沛而鲜活的情感也没有了。他问当时在座的各位,谁手里有《绿竹村风云》?大家都说没有。钟士林说这份稿子确实达不到出版水平,我反对出版有损于他名誉的作品,建议《绿竹村风云》出个纪念版。这个故事是钟士林讲给肖瑾瑜听的,现在,肖瑾瑜反过来讲给他听。钟士林当然听懂了,但他不服气。他对自己的晚年还有期待,不愿躺在名气之上过日子。
钟士林从书房踱往客厅,这条路不知被踱过多少遍了。客厅电视柜上的那瓶桃花,已经开到了最盛,一朵两朵掉了下来。他转过身要踱回书房,又听到了若干朵落地的声音。对于肖瑾瑜的意见他全盘接受,不作抵抗。她建议增加非线性新结构,并把小说剔肉还骨,用自己的思维重写,重返钟氏风格。这是对的。不过,自从看了《禁忌花园》,他的身体和书写欲望同时复苏,无疑是令人鼓舞。
钟士林突然想起梦中那女人的话:“你把我写进树脂了。”她是在质疑写作者的权力吗?权力的对面,是什么?在这个AI横行的世界,人类的慌乱难道不应该被写进树脂里吗?钟士林有了主意,他应该把自己尝试AI写作的这个过程,以及作家与编辑之间的极限拉扯写下来。标题就叫做《禁忌琥珀》。
钟士林奔向书房,踮起脚尖摸向书架的某一格,把东西取下来。那是一块不曾抛光的琥珀原石。外人看来稀松平常,以前差点被妻子扔掉。这是一桩难以与妻子共享的秘密。他在海南时,曾与一位当地姑娘有过亲密关系,这是姑娘赠送的,说是以前在山林里自己挖到。黄棕色的琥珀,有点透光,中间有一段S型的黑褐色树枝,不像是值钱的东西。有趣的是,当他用放大镜观察,竟然发现那根本不是树枝,而是两只正在交配的虫子。亿万年前,它们在最嗨的时候被定格了下来。因为这块琥珀的无言示谕,他们每次在橡胶林中进行身体交流,都像两只虫子一般,毫无人类的顾忌。这是他在苦闷日子里的唯一慰藉。钟士林是在多年后才弄明白,它们的名字叫做纳蠼螋,是蠼螋中最小的一种。顺带学到了一些冷知识。蠼螋的交配,一直是雌性占据主动权的,它会发光,释放化学信号来吸引雄性,交配完成之后,一些雄性会被雌性吃掉。可是,这些雄性拼命保护的基因,也不一定能够保存下来,雌性储存精子的器官,比雄性的性器官还长,无论它如何清扫,都可能留存有前任的精子。这些进化论上斗智斗勇的故事,连同这块琥珀,陪伴了钟士林近半个世纪,而那个送琥珀的姑娘早已不知去向。
这种带着个人生命印记的丰富体验,才是文学的生命力所在。钟士林本以为这段经历,会在写家族性长篇小说时才被触及,没想到那个梦中女子让它提前重现。也好,当个人主体性披坚执锐,AI自然会被攻陷。
重写的过程,没有想象中那么顺畅。障碍依然来自AI。偷尝禁果的故事,无一例外地涉及本性、自由,以及选择之后的后果。虽才尝试不久,可钟士林再也无法进行没有AI的写作了,也不是照单全收,有采用的,也有否弃的,可是,他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想一招就需要AI跟进一步。AI成了一个导师、一个跟班、一个灯塔、一个影子、一个盯梢小人。总之,它一直在,甩也甩不掉。钟士林想,先写下来吧,最后统稿再来把AI写的过滤掉。作为一个严肃创作的作家,被诟病为人机协作是可耻的。可是,等到小说写完他通读了一遍,竟然严丝合缝。他又重读一遍,这一次更加流畅和顺口,如同出自自己的手笔。他已然分辨不出,哪一句是AI写的,哪一句是自己写的。这是且喜且悲的事情。整个写作过程,钟士林确实严格要求自己的主体性在场,即便AI端出来的东西,也必须把它吃下,内化。它已然参与了自己的精神代谢了吗?
钟士林不放心,把已经完成的《禁忌琥珀》送给AI自己去辨识。结果,AI得出的结果是:这篇小说极大概率是人类创作。其复杂的人物精神活动、地域文化细节、非线性叙事及隐喻体系,均体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与人性洞察力,超越了当前AI生成的模式化输出。其中的AI痕迹,来自小说的互文。叙写作家使用AI的体验,AI痕迹是无法消除的。
四
地铁上人挨人,肖瑾瑜占到一个位子,戴上耳机眯着眼睛听播客,这一档播客是两个油腻中年一锣一鼓在聊天,聊的是AI所带来的新质生产力时代,聊得特别嗨。一个讲宏观,这几年,甚至这几天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发生颠覆性变化的时刻。一个讲微观,汽车和食物生产线自动化,子弹、炮弹甚至导弹生产线自动化,宾馆和娱乐场所由智能机器人服务,AI公务员上岗……所有行业即将迎来无人化和智能化,这与以往任何时期的生产力革命都不一样。社会不需要劳动了,那么,植入我们价值观的“劳动创造价值”岂不是过时了?这也太恐怖了,劳动于人于己都变得毫无意义,那么,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正听到紧要关头,突然被信息提示音打断,原来是主编在喊话,上班时间还未到这老头就要派活儿了。AI怎么冲击别的行业,肖瑾瑜的感受暂时不真切,但文学编辑这个职业肯定是最直接的。休完春节假返岗,编辑部各个体裁门类的投稿邮箱全被塞爆了,爆了删,删了又爆,每天听到同事们的尖叫声。初入道的文学爱好者,都不知道编辑是否会看邮箱里的自然来稿,这要看是哪个编辑。肖瑾瑜是看的,不仅看,还力荐,每年做一到两期新人专辑。像她这样做到副主编的位置还看自然来稿,殊非易事,可是,如果AI写的稿这么涌过来,她不知道如何抵挡。
这些天,肖瑾瑜到处找朋友聊AI。猎奇有之,敷衍有之,焦虑有之,但真正聊出东西的人不多。在文学前辈那里,大多是不理的,他们相信AI不可能动得了自己的奶酪。两天前,有人转来一个短视频,一位名气很大的老作家在直播间聊天,主持的女孩问他对AI的看法,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就没关系啦。他说得很轻松,话里净是傲慢的口气。肖瑾瑜不由想,他说的没关系,是指和他进入文学史没关系呢,还是和他现在的文学创作没关系?
“瑾瑜啊,这篇稿子立意挺好的,但有点AI味,你细看一下,有修改价值吗?”
肖瑾瑜因为钟士林的稿子,提早进入编辑与AI的博弈。前两天编辑部急急开了一个内部会议,她的发言令大家颇为惊艳。除了介绍不同体裁作品的AI味,她还介绍了AI幻觉所引致的纰漏。主编老头原是特牛掰的人,三审他说了算,但现在对原创性的甄别成了审稿的头等任务,他没有了把握。
肖瑾瑜回到电脑前,这才离开一会儿,微信上有七八个人发来消息。她瞄了一眼,老师说修改稿已发送到邮箱里了。对于老师的稿子,肖瑾瑜肯定是第一时间处理的,一是不敢稍怠,二是心存好奇。
肖瑾瑜边看边感叹,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稿是熟悉的钟氏口吻,她看进去了,一点都不曾游离。多么聪明的老师,在《禁忌花园》之上建造一个更高的世界,把它当成一块琥珀嵌入,AI痕迹便合法化了。当然,也是因为在文字背后,他钟士林能够站立起来。橡胶林里的那段故事,肖瑾瑜看得内心有许多虫蚁蠕动,自然活力与文明规训,这一组对抗关系写得特别有意思。她断定那是老师亲身经历的。那块琥珀肖瑾瑜没有见过,或许,他一直藏在他才够得着的地方。搜了蠼螋的图片来看,丑得没边。不过,蠼螋生长于热带、亚热带地区,这倒是坐实了自己的判断,老师确实曾在海南待过。
可是,肖瑾瑜为何还是觉得惴惴不安?对于文字的不信任,是AI时代的通病,还是单单因为老师曾经的AI文本导致的信任危机?如果AI技术已经精密到人类和算法都无法辨析,那么又当如何?
不过,肖瑾瑜是准备了秘密武器的。这分明就是魔与道的步步较量。
当日,她把邮件给老师发过去之后,在一个播客群找到一位AI工程师,希望获得更专业的文字检测工具。她听过他的节目,料定他可以帮忙。果真,他发给她一份压缩打包的文件,并教她连接上电脑AI。这些天,肖瑾瑜已偷偷地把老师的代表作分批喂给系统。现在,她只需要把《禁忌琥珀》投进去检测就可以了。
肖瑾瑜突然嗅到鸭屎香单丛茶的味道,她觉得太诡异了。肖瑾瑜只喝咖啡。接着,她又嗅到了樟木的味道。神,她终于明白过来,是系统读到老师小说里写过的东西。她有点担心,如果写的是厕池,那整个办公室是不是臭气弥漫?这时,屏幕跳出了一行字,“正在调出钟士林著作的风格矩阵”,然后,嘭嘭嘭跳出一行又一行,“已将作家语言转化为768维向量”“已将新文本输入并向坐标嵌套”“余弦相似度曲线显示:人物对话匹配度98%”“语言向量匹配度98%”。屏幕接着出现了一个动态图,《禁忌琥珀》的光点分散集合成为两批,一批向钟士林文学星系靠近,另一批朝着AI集群的银晕带漂移。朝钟士林文学星系靠近的那些散光点,其中的一部分变得更加明亮,并急速地投入文学星系之中,其旁边标注着:在小说第六部分,蠼螋琥珀事件显现了钟氏标志性波动,它已经参与建设钟士林文学星系。
肖瑾瑜看得全身颤栗。这是为人类文学感动吗?可是,她分明也对这个系统感到异常恐怖。谁禁得起精神的X射线扫描仪的检测?
记得有一次帮老师整理藏书,发现了一本被册鱼蛀出虫洞的书。老师开玩笑说,本雅明很早就提醒过读书人,时间并不是一个线性连续体,而是充满裂缝和曲径的“虫洞”。肖瑾瑜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虫洞里,顺着黑暗的隧道坠入虚无。
五
桃花落了一批又一批,终于落剩两朵。钟士林心头的桃花倒是开得灿烂。AI像一个新玩具,越来越好玩。
所谓的好玩,是钟士林发现了它的毛病。他问AI,钟士林有什么文学贡献?它噼里啪啦总结出来一段又一段,风格特点、获奖与荣誉、文学价值、文学史地位,等等。这种吹捧的话别人会信,他钟士林是什么人,没有必要拿这种东西吓唬人。不过,它附上的参考文献,倒是令钟士林感兴趣,竟有若干条是他所不知道的。他继续追问,某某论文作者是谁,在哪里可以阅读全文?它又忙开了,最后回复道,经核实公开学术数据库并未查到这篇论文,可能的原因包括:文献信息偏差、虚构示例误用。好了。“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个有疵的AI,还算可爱。
关于那个怪异的梦,书房匾额写着“听松读画”,这两个意象搁在一起有何深意呢?钟士林没想明白。用百度搜了没有相关内容,去问AI,它说道,这表面上看起来是文人雅趣,实际上是监听暗语。“听松”指情报接受,“读画”指密码破译。这是钟士林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听起来像是在写谍战小说。这个AI不只有疵,有时还很邪异。
不过,钟士林身上恢复过来的活气,确实是AI带来的。
琥珀中的“伪蝎搭车”场景
钟士林终于下定决心把琥珀送去抛光。活到了这把年纪,他终于勇敢面对内心。当琥珀寄送回来时,简直变了另一个样子。光滑让它变得清澈如镜,蠼螋的样貌也清晰呈现了出来。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情景珀。世人只见过“蚂蚁打架”“伪蝎搭车”,估计还没见过“蠼螋爱爱”。两只蠼螋的身体是飞扬的、激越的,这符合它们的心态。钟士林把琥珀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看,果真看到了树脂流,它们是先被一层树脂粘住,后来又被更大的树脂覆盖的。树脂覆盖运动应该是从雄蠼螋这边开始的,它的挣扎痕迹很小,雌蠼螋的挣扎更强烈一些,它的翅膀欲振未振,一只脚要拔出之时挣断了。如果倒过来,树脂从雌蠼螋这边开始覆盖,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这只雄蠼螋可能会逃脱,避过一劫。钟士林查到一个冷知识,那蠼螋的雄性是有两根性器官的,如果交配过程中遇到危险,它会舍弃插入的这根,拔腿就走。钟士林突然为数十年前的往事难受无比。
梦中那个女子依然常来,有时只晃过一下,有时会待一段时间。不过,她再也不说狠话了。钟士林不知道她是苏木香、马臭花,还是海南姑娘。
肖瑾瑜昨天给钟士林打来电话,她说要回来看他,非亲身走一趟不可,她有好多的话要跟老师聊。听口气,压着重重心事。当他把一大捧桃枝从大花瓶里取出,走出庭院时,肖瑾瑜的电话又来了。
“老师,我在高铁上碰到了马臭花,她说要跟我一起拜访您。可以吗?”
那捧桃枝尚未送到它该去的地方,提前散乱落地。钟士林愣在那里。在AI的撮合之下,他与马臭花的故事已经唱过三叠,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巨大的树脂正在滴落。
作者简介
林渊液,作家,现居广东汕头。主要著作有《倒悬人》《出花园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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