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是觉得不妥的。
为什么一定要对比呢?怎么对比?怎么评判喜欢与不喜欢?
论文学成就和知名度,无疑是张爱玲居上。但我说的是更喜欢谁,这就要按读者个人的喜好了。
并且,在这个题目的缝隙间,我甚至窥见了自己的肤浅,这个喜欢与否,明显是带着标签与印记的,并不仅仅限于她们的作品,而是她们的日常,她们的癖好,她们的容貌与气质,喜好与情感。
这类肤浅,是不是人类的一种通病?
可总是抵御不了某种好奇,因为她们俩的文字太厉害了。
我在想,这两个女人,现实中并没有交集,出生年代也相隔甚远,为什么总会让人比较,总是让人想知道更多的关于她俩的故事,无非是她们的文字拨开了女性最易被蛊惑的爱情火焰,用穿透一切的犀利与冷静之眼,审视俯瞰着人性和情爱的深处。
对于自己达不到的境界,很多的心向往之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二
但是,她俩就是非常神奇,并不给好奇的读者以太多的口实。
也就是说,她俩基本上属于神秘的系列,与大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对比之下,这方面,张爱玲似乎略逊一筹。无论外貌还是爱情还是文笔,都被人诟病过,杨绛就毫不客气地说过:“我的外甥女和张同是圣玛利女校学生,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难看……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
与胡兰成那段没有结果的恋情,更是被钉在了时光机上永远回溯旋转且永不褪色,那句“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来”一直到现在还冒着粉红泡泡,被无数痴男怨女引用膜拜并被无条件同情或慨叹。
我想,张爱玲有知,定会幽幽掐灭一根烟,说一句:何等无聊,老娘只是不小心误入情局而已,我早出来了,你们还在剧中呢。
李碧华这方面似乎高明了许多。
她曾无数次说:“别那么好奇我的面貌,我是那种摆到人群里,不容易被认出来的样子,没什么好描述的。和外界的人和事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我来说是好的,不老记挂着自己的影响力,不去想有多少人正在看你写的文字,不至于动不动就把自己当成苦海明灯,才真的可以潇潇洒洒地写。”
这段话好有道理,我很喜欢。感觉她的调调很迥异于他人。
有一种高傲犀利的低调,傲视人间又泯然尘世的奇怪的违和感。
三
来说说她俩各自的文字风格。
我认为,张爱玲像一盏旧上海屋檐下的灯笼,岁月的喟叹里藏着几许悲凉和脆弱,她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还是有着几分小女子的娇嗔和向往,她的冷,带着点不易觉察的微妙的期望,柔美锦缎上的虱子,恰恰昭示了几分不甘和躁动。
李碧华的文字是一把浸润着毒气的刀,漫不经心地从《聊斋》的狐妖身上扯下一片皮毛,大模大样披在现代都市的妖艳女子身上,她没有脆弱没有期望,咔咔戳破一切假面,人鬼在她眼里殊途同归,一双眼看透三界。
张爱玲笔下的乱世里,香港的炮火像个背景板,白流苏的算盘珠子才是真正的枪炮声。她不屑于无限铺展宏大叙事,而喜欢捕捉旧时代女性在婚姻市场上的微妙博弈——那些麻将桌上的暗流涌动,旗袍风华里暗藏的斡旋和算计,是她笔下不经意的“琐碎政治”。比如《倾城之恋》的倾城哪是为了爱情?不过是时代的废墟,恰好为一个女人的生存做了暂时的避难所。
李碧华写文,更似在搭建着一个巨大的戏台,《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无需过度渲染,水袖拂过处,便甩下了民国到文革的一路历史。她也擅长将历史事件淬炼成一个个经典符号,所以,《秦俑》里的长生不老药,会成为一切欲望的隐喻,《潘金莲之前世今生》里的烧饼,也能神奇地成为阶级的象征。
在她的笔下,俗世不是避难所,而是一个巨大的炼丹炉,每个人都在其中经历着不同程度的冶炼,最终化为青烟一缕。
四
她们是文字天才。
张爱玲的文字气韵无人可以模仿,文字凛冽而华丽,细腻而尖锐,几乎称得上后无来者的天才。而李碧华擅长在人鬼情里凄艳魅惑,风情灼灼魅力独特,哪怕被归于通俗派,在我眼里依然是女性作家里独一份的存在。
而我,只是在这些文字下驻足欣赏而惊叹连连的路人。
当那个时代的女性涂着精致的口红和指甲油,却在惶然计算着每一粒米的价格,当一个个女人在男权社会里终于找到一张张长期饭票,而不会感觉到压抑而是庆幸,当这种悲剧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整个时代织就的罗网,是她让我们感觉到,还有很多的女性在罗网里惶惑着挣扎着不甘着。
为了这份角色清醒,我感谢张爱玲。
当那些从山海经里走出的精怪,眼睛里燃烧着反抗的火焰,当《青蛇》里的白素贞与小青,用蛇的身躯试图解读人间的情欲,当女性在容貌焦虑与生育压迫下懂得绝地反击时,她让我们感觉到,女人依旧会在男权丛林里披荆斩棘,在所不惜。
为了这份情欲清醒,我感谢李碧华。
所以,你要问我更喜欢谁?
我无法回答。
作者:冰儿,民国女子公众号专栏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