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边城》里的人们都是“勇敢”的,那么“边城”就会变成一个现代都市,不但翠翠会变成一个“五四”女性,“边城”里的故事也将是一种追求独立与自由的“五四”文学叙事。

原文 :《“不勇敢”的翠翠,反思的沈从文》

作者 |安庆师范大学 徐先智

图片 |网络

在现代作家中,沈从文似一个特例。从其中篇代表作《边城》中的主人公翠翠身上,也许能一窥沈从文的文学理想。

什么是翠翠的“不勇敢”

《边城》的开篇部分这样介绍翠翠:“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沈从文并没有将翠翠置于“五四”文学作品中那种常见的激烈人际冲突之中,而是被一种舒缓、自然的氛围所包裹。翠翠天真烂漫、内心纯粹,性格之中没有一丝杂质,这是一个自然的精灵。同时,大自然也是她的庇护所,与自然融合是她审视“陌生”的手段。

自然孕育的翠翠,对待生活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并不刻意地去追求什么,缺乏一种“五四”文学人物所追求的“主动性”。因此,面对爱情,翠翠没有向她更喜欢的二老傩送勇敢地表达过什么,也没有想过要去主动表达什么,她只是默默地等待,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等待着事情的自然发展。某种意义上,正是翠翠的这种“不勇敢”,最终导致了天保与傩送两兄弟之间车路和马路的“竞争”,结果一个出意外,一个离家远去。


翠翠的“不勇敢”,意味着不可控的命运,这显然不是一个“个性解放”的人物形象,而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物形象,翠翠这个人物的整个状态就是一种缺乏主体性的被动状态,一种自然的原生形态,按照沈从文自己的说法,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形式”的形态。在《边城》中,老船夫说“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可以说,翠翠就生活在这样一种“天意”之中,人生被“天意”左右,好坏都不由己,或者说,翠翠的人生,本身就无所谓价值判断上的“好”与“坏”。在“天意”之下,翠翠不可能“勇敢”,也无所谓“勇敢”。翠翠的“不勇敢”,就是人物在“天意”里的自然流淌。

翠翠为什么“不勇敢”

翠翠的这种“不勇敢”,自然是对现代文学中激烈的“五四价值”的悖离,是对“五四”文学作品中个人张扬、理性高扬的人物形象的纠偏,是对理性膨胀的反思。沈从文在写作《边城》的时候,大体就知道这小说让那些深受“五四”理性文学影响的人们会有怎样的反应:“照目前风气说来,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及大多数读者,对于这种作品是极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边城〉·题记》)沈从文知道“主流”作家们的作品是怎样的风格,他们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是一个怎样的“血泪”形象。

沈从文很清醒地看到了“五四”文学的问题。一方面,逃离旧家庭的女性们,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能依靠自我力量生存下去,子君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在现实面前很可能会成为一句自我膨胀的口号,因此,很多时候“女性解放”成为一种“硬写”。另一方面,过分强调自我,往往会像郭沫若《女神》中的那只天狗,吞月吞日吞噬宇宙之后,自己便成了新的宇宙。至此,这种自我的膨胀,最终也将“自我”吞噬,成为新的神,终归走向“人”的反面。沈从文的创作是建立在对这种“膨胀”的批判的基础上的,“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我的作品没有这样也没有那样。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义”(《习作选集代序》)。他的创作没有那么多的“思想”,也没有多少激烈的控诉,而是一种尽量将人物置于原生状态下的自然书写。因此,翠翠是不会“主动”的,更不会“勇敢”的。相反,翠翠的出现,就是为了批判当时那些太有“个性”,以至于陷入虚伪和自我迷失状态的形象。

沈从文的现代性反思

在沈从文的作品里,人们很难看到那种强烈的道德批判,在一个被风俗(或者说“天意”)包裹的自然环境里,那些我们熟悉的道德尺度似乎都不见了踪影。比如在《习作选集代序》中,沈从文专门提醒人们如果对比一下《柏子》和《八骏图》两篇小说就会发现这点:“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地反映在作品里。”人们很难在道德上去谴责沈从文作品中那些“吊脚楼里的女人”,以及那些上岸来消遣的水手们,因为他们做的事情“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沈从文《丈夫》)。而这些女人,如果出现在“五四”作品中,要么是被摧残的形象,要么是自己堕落的形象,“五四”文学承载了强烈的道德重构与价值评判任务,因此无法做到叙述上的“自然而然”。


中国现代文学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理性特征,但与西方文学摆脱神权后的理性精神显现不太一样,中国现代文学的理性精神是反抗世俗权威而形成的。因此,在摧毁世俗专制权威体系后,“五四”文学高扬理性,确立“个人”价值,传播人们要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观念,然而,理性精神的过度高扬,也导致从“人为万物的尺度”变成了“人是万物的主宰”,一些“五四”精英们这种“扮演上帝”的“致命自负”,当然可能会带来复归专制的严重后果,对“五四”文学中主体的膨胀是需要系统性反思的。而在沈从文的作品里,看不到一种高姿态的“启蒙”,看不到作品中人物的“自我膨胀”,一切都如他作品中的白河水那样,缓缓流淌。


其实,在《边城》中,很多人物都是“不勇敢”的。老船夫如果“勇敢”,翠翠与傩送之间就有一座沟通的桥梁;傩送如果“勇敢”,那么翠翠就会明白他的心意,命运就会被“心意”而不是“天意”决定;天保如果“勇敢”,那么故事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发展;船总顺顺如果“勇敢”,那么一切都会被掌控,一切都会变得很确定。但是,如果《边城》里的人们都是“勇敢”的,那么“边城”就会变成一个现代都市,不但翠翠会变成一个“五四”女性,“边城”里的故事也将是一种追求独立与自由的“五四”文学叙事。可以说,正是从《边城》人物,尤其是翠翠身上的这种“不勇敢”状态,人们才能看到真正的沈从文,一个对启蒙现代性保持着反思的沈从文。

[本文系国家人文社科项目“乡村改造与现代文学乡土资源的建构研究(1918—1927)”(24BZW107)阶段性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49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潘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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