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文献》1992年第1期。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这篇小文原是平时读书的零星札记。为了引起读者注意,才 化零为整,煞有介事地改用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题目,与内 容并不相称。应该承认,此文仍属“不贤识小”的饭钉之作。

一 释“文献”

“文献”一词,最早见于《《论语 ·八佾》: “子曰:夏礼 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 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其后又见于《礼记 · 礼运》等篇,

要之皆据《论语》之文而有所增益。何晏《论语集解》引郑玄注,朱熹《四书集注》,皆训“献”为“贤”。后儒更引申之, 谓“贤”指贤才和耆旧两层意思。古今学者对此大抵无异说。前几年,《文献》杂志曾组织有关专家学者讨论“文献”一词的概 念与范畴,所见各有异同,而于“文献”之训诂则未提出新的解 释。当时因兹事体大,未敢窃吹于群贤之列。今不揣疏陋,姑陈鄙见,聊充芹曝。

按,“献”之繁体字作“獻”。“慮”为鬲属,鬲为鼎属,皆古器物名,多用以盛祭品。“獻”者,盛犬于腐中,以献祭祖 先神祇,是会意兼形声字(“盧”亦声)。笔者因疑“献”即“虐”之通假字。盖“文”者泛指文字记载,“腐”者泛指前代器物。

有了文字记載和前代器物(当然指礼器、祭器),然后古礼始可取征。如释“献”为贤人,则杞、宋去夏、殷已久,即使有高年耆宿,也不能活到几百岁以上。况于文字记载和前代器物,可以用“足”或“不足”去形容它们;而贤人则不可能像军队一样,有既定名额,似不宜以“足”或“不足”形容之。今考古学界每用“文物”一词,其实正与“文献”之初义相近。

然“献”之训“贤”,乃汉儒旧说,于读古书时其义亦不可废。如《文心雕龙 · 序志》有“黎献纷杂”之语,“献”即训 “贤”。惟近人注释《文心雕龙》,大都解“黎献”为黎民中之贤者。 鄙意则以为“黎“指黑发人,亦即年轻人,犹秦汉时称一般人为 “黔首”。而“献”指耆旧,为老年人。两字乃并列复合词,“黎” 并非“献”字的定语。

二 “文献学”与“古籍整理学”

几年前学术界有倡言应专设“古籍整理学”学科,而不用较 早流行的专名词“文献学”。当时也有人不同意,仍主张用“文献学”。有熟人来询问我的意见,我因没有想过,当时未置可否。近时我想,如果我对“文献”二字的讲法能够成立,则“文献学”的内涵实包括古籍整理和考古学两方面的工作,较之仅称 “古籍整理学”的范围要宽泛得多。新版《辞源》“文献”条注 云:“指有历史价值的图书文物。”则所谓“图书”实不限于古籍。且“古”、“今”本相对而言。辛亥革命前后的作品在“五 四”时期还属“现代”,而今天则统归之于“近代”。况且整理图书资料是长期性的工作,必不限于今天所谓的“古籍”,已是自然趋势。“五四”时期的作品,虽说属于“现代”,实际上迟早也要变成“古籍”的。因此我目前的想法已倾向于沿用“文献 学”的旧名。下一节便想谈谈整理“今”籍的问题。

三 整理“今”籍未必易于整理古籍

一说到古籍整理,便认为那是一种专门学问;其实治现代文 学的人也必须具备相当广泛的文献学的常识,才不致出现谬误。

姑举一例。周作人晚年写了不少旧体诗。其中《儿童杂事诗》有一首谈“五黄”,而“五黄”是包括黄鱼在内的。周氏诗中用了“石首”一词,有人不解其意,硬把“首”字说成是“榴”字之误。其实黄鱼又称石首鱼,稍具博物知识的人都应当知道。

这一改就暴露了改字人的更多的弱点。盖律诗讲究平仄,“榴”为平声而“首”为仄声,在周氏诗中是不允许以“榴”字取代“首”字的。可见这位研究者对旧体诗格律也缺乏常识。更令人担心的是,改字人不但犯了主观臆断的毛病,而且还反映出其思想深处并不认为缺乏这一类基本功是危险现象,相反,却把这一类起码的常识看成无伤大体的细节小事。这样下去,即使是整理“今”籍只怕也难免错误百出了。

周作人写的毕竟还是旧诗。这里我要提醒做文献工作的同志,即使是通俗文学,所谓不登大雅之堂之作,也未必一看就懂。否则研究宋词、元曲、话本、传奇以及明清小说中的词语, 就不会成为专门学向了。而“敦煌学”之形成,不正是由于时代久远,今天读唐代通俗作品竟处处遇到“拦路虎”,才出现这门学问的吗?远的不说,即以目前尚在流行的京剧而言,无论为剧目作提要,或为台词作校勘,也并非简单省力的工作。有人写书,自称是“学术著作”,却连梅兰芳的个人本戏《太真外传》和自汉剧演变而来的传统京剧《贵妃醉酒》都没有分辨清楚而混为一谈。其道理同不知《尚书》有今古文真伪之分是一样的。周汝昌先生曾就《法门寺》刘瑾的一句定场诗“何必西天拜佛成” 的“成”字乃“诚”字之误写过一篇考证文章,我同意他的看法,并为他找出一条旁证。盖清人李玉所撰《一捧雪》传奇中有一角色名莫诚,而现在的京剧剧本都写作“莫成”了。可见校订戏词也要懂一点校勘学知识。至于京剧剧本中有些方言俗语,意义上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可以说不胜枚举。如京剧中称皇后、王妃为“梓童”,至今不知其出典;《卖马》、《盗宗卷》两剧的主角动辄说“有恻悔”,意谓向对方道歉,并没法弥补过失;但“恻悔”两字究竟应怎样写,确切涵义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小说、戏曲中习用口语“却又来”,从上下文看,也不止一种意思,因此也就很难给这个词语下一确切定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如果我们今天不用文献学的眼光、不从整理文献资料的角度去进行研究,则不久的将来连这一批作品也会像敦煌变文一样难懂费解。

四 对待古籍整理要持严肃慎重态度

尽管这几年出版业萧条疲软,但新整理出版的古籍仍不在少 数。这些新整理出版的古籍,以句读标点方面的错误为最多,其次则校勘和注释亦多有可商榷之处。我们从每一期《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中华书局出版发行)上所刊载的文章便可看出这 方面问题的严重。提高整理者的文化素养和业务水平固然是当务之急,但我以为如何对待这项工作还有个态度问题。从已公开出版的图籍中,我们不难看到所谓经过整理的书,实际上有不少是近于粗制滥造的。破句误读和讹字错简几乎触目皆是,应接不暇。这本身就反映出无论整理者或出版社对于古籍整理工作并非 全力以赴, 一抓到底。另一种情形则是在治学方法上不慎重缜密,失之武断。比如有一篇分析白居易《长相思》词的文章,把 这首词认定是唐代开成五年(840)白居易六十九岁时在洛阳遣送歌伎樊素后为思念她而写的。文章的作者讲得头头是道,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而事实上却没有举出任何过硬材料做为依据。 我们应该认清一个前提,即这次樊素的被遣送,不管是她本人自请离去,还是白居易下了决心主动将她遣出,总之樊素这一去再不会回来是肯定无疑的。然则词中“恨到归时方始休”一句便完全落空,无论如何与樊素也搭不上关系了。与其说这首词是白居易伤心于爱妾远离,我看还不如讲成游子思归或思妇盼游子归来 更贴切词意。固然说诗无达诂,但必须揆情度理,能讲得自圆其说才好。而当前有些所谓学术著作,往往仅由个人凭空悬揣,如黑格尔之创造自己的哲学体系一样,只存在于自己头脑之中。这也是我们整理古籍时经常看到的通病。我曾试加探讨,古今学人著书立说,其目的无非要做到“订讹”与“传信”。如果古籍经过 整理,“讹”愈多而“信”愈少,岂不事与愿违,南其辕而北其辙乎?何况订人之讹易,订己之讹难;传己之信易,传人之信 难。敢于传人之必信而订己之必讹,那就得有点自我批评的精神,和服从真理的勇气,则尤其不易了。愿以此自励焉。

1991年6月在北京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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