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代朱元璋所定下的重农主义政策不同,清廷在经济政策上倾向于扶持商业。自然,清代的商业发展处于皇权力量控制之下,是为皇权效力的。此时,熟悉北方各地情况,长期从事大宗商品贸易的晋商,得到清廷格外青睐,被特意加以招抚利用。
清初,晋商与清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经济领域全力为清廷效力。他们控制着北方的贸易通道,从事粮食贸易。一旦晋商不至,则粮价暴涨。如陕西绥德县东的义合驿,一度被反清武装控制,“南北路断,晋商不至,斗米银六钱”。顺治元年(1644)五月,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上奏,请招抚山西商贾运粮。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表示“尔等言是”,同意招纳晋商,运输粮草,发展商业。
清廷对商业的重视,为晋商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康熙帝认为,“通财货之血脉者,惟有商贾”,“商人为四民之一”,承认商人应有的地位。雍正帝提出,只有“通商”才能“裕国”,若困商贾,等于自困,一旦“商人失业”,会导致“国帑”常亏,主张“借贸易之盈余,佐耕耘之不足”。乾隆帝大力鼓励商业发展,对商人“不惜破格之施”,在萧条时期更以“通商为要图”,一度整顿关津,规范税额,减轻商人负担。
至康熙朝,在对准噶尔的战事中,晋商积极参与后勤事务,为平定准噶尔立下汗马功劳,加深了与清廷之间的关系,得以长期控制利润丰厚的口外贸易。
当时,漠北蒙古、漠南蒙古已经臣服,但在今新疆境内的“漠西蒙古”各部,仍不断对清廷发出挑战,其中实力最为强劲的是准噶尔部。准噶尔部本是卫拉特四部中的一部,只是由于机缘,在部落内部的不断厮杀之中,产生了一个个雄才大略的领袖,带领着部落不断扩张,最终称雄于草原之上。可草原已不能满足他们,他们的目光落在了中原。成为草原霸主后,准噶尔人开始向中原发起挑战。
康熙三十五年(1696)二月,康熙帝得到报告,噶尔丹仍然停留在巴颜乌兰,遂决定御驾亲征。康熙帝下令兵分三路,讨伐噶尔丹。中路军由康熙帝亲自统帅,直指克鲁伦河。西路军由费扬古统帅,分别从宁夏、归化出发,合师后截断噶尔丹退路,东路军由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统帅。
此次出征,康熙帝做了全面动员,以支持前方作战。中路军运粮车4000辆,后又增造1500辆。所用军马,在大同一次就采购两万匹。为了征集马驼,康熙帝行文各省,凡罪人都可以捐马驼赎罪。左都御史于成龙负责总统各路军队粮饷的调拨运输。各路军中有专门负责运送粮草的官兵及民夫,随军前进,将粮饷运送到指定地点。清军运粮队分工明确,督运、运输、验收、发放有专人负责。运粮车队所用工具多样,有牛车、驼车、马车,满载军粮,络绎不绝。
除了官方运粮队外,商人也组成运输队,编入“买卖营”,或帮助运输粮饷,或随军进行贸易。西路军随行商人多为晋商,有资本的协助运粮,没有资本的充当随军厮役。后来晋商中盛极一时的“大盛魁”创始人王相卿、张杰、史大学等,此时在费扬古西路军中,或为厨夫,或服杂役。商人运粮的优势是“克期至,无后者”,可见商业化的运作,效率远胜过官方。对于商人的高效运输,康熙帝很是满意,命令参战各军另设一营,让商人在营内贸易,“大军十六营中,每营派官一员,专司贸易之事”。
康熙帝三次亲征,虽然打掉了噶尔丹,但与准噶尔部的战事却陷入长期状态。在前方各据点驻扎的清军需要大量粮草,单纯依靠官方运粮,成本高,速度慢,清廷日益倚重能高效运输后勤物资的晋商。
在清初八家皇商之中,最有名的是介休范氏一族。范氏被赐产张家口,入内务府籍,此后范氏等皇商成为皇帝的商业代理人。此时的介休范氏,与一般的晋商有了身份上的区别,虽然在籍贯上仍然是山西人,可在身份上,范氏乃是旗籍,非普通晋商可比。
范永斗负责为皇家采购皮张等贸易,全力扩充家族业务,财力日益雄厚,奠定了范氏日后发展的基础。范永斗年迈之后,由儿子范三拔接掌家族业务。在范三拔手中,范氏一边进行边境贸易,一边积极帮助清廷从事后勤运输工作。范三拔生有五子,其中第三子范毓馪,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成为范氏生意的掌门人。范毓馪熟悉商贸事务,为人豪迈,又有胆略,使范氏业务得到壮大。
康熙五十四年(1715),清廷再次与准噶尔爆发冲突。清军前方据点科布多位置遥远,补给线漫长,沿途多为戈壁沙漠。清廷预估,运粮至科布多每石需要120两银。晋商范毓馪则报价40两银,并可垫资运粮,此举解决了清军燃眉之急。
到了康熙五十九年(1720),在远征准噶尔之战中,范毓馪又承担了运粮事务,将每石米粮的价格下降到40两。第二年,清军出师,范毓馪筹办向察罕廋尔运米17.7万余石。此次范毓馪表现优异,运费成本不过官方运费的三分之一。
以边市贸易起家的范氏及其他晋商,辗转沙漠万里,不断为清军提供后勤支持。对于商人们运粮的高效,康熙帝很是满意,多次给予褒奖。在运输军粮、协助清军的行动中,晋商也利用此机会,与塞外各部进行贸易。战事平息后,由于与军方的良好关系,晋商得以继续在塞外从事贸易。日后盛极一时的大盛魁,便是随军贸易中获得大发展的晋商代表之一。大盛魁的创始人随清军一路征战,先到乌里雅苏台设立总号,后来迁至科布多,再迁至归化城。大盛魁取得了在蒙古地区经商的垄断地位,主要有茶叶贸易、银票信贷和牲畜买卖。
雍正帝对晋商有所了解,曾云:“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在对准噶尔的战争中,雍正帝也借助晋商力量,从事后勤工作。雍正元年(1723),罗卜藏丹津纠合青海各部头目叛乱。雍正二年,清军派兵至察罕廋尔、扎克拜达里克两处驻扎,“并令官商范毓馪等挽运米石,备支给口粮之用”。
雍正帝汲取康熙朝对准噶尔部多次用兵不能奏效的教训,1726年就已经开始准备对准噶尔用兵,以允祥、张廷玉、蒋廷锡三人秘密办理,为此特设军需房。军需房整合六部与各省力量,集中财力、人力、物力,为军队远征提供了有力的后勤支持。
到了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正式对准噶尔用兵。此次出征,以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从北路进,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由西路进。雍正帝的心腹怡亲王允祥知悉范毓馪精于后勤运输,便推荐他负责运输北路大军的粮饷。
范毓馪办理北路粮饷很是卖力,曾以骆驼万余匹运送由察罕廋尔至科布多的粮饷。路途遥远,且途中气候多变、环境险恶,范毓馪分段设站,“每站用驼二百只,夫四十名。七八月间,驼只倒毙数千”。为了节省成本,范毓馪根据用粮数量及路程,计算运输至前方各处米粮的价格,每石分别耗费11.5两至25两不等。
范毓馪精心筹划,累年运米百余万石,有力地支持了清军战事,得到雍正帝嘉奖。雍正帝赐范毓馪二品太仆寺卿,其四弟得了布政司参政。
由于办理北路军粮的出色表现,允祥特意奏请,将西路军的军粮运输也交给范毓馪。但由于各种原因,范毓馪只为西路军运了部分军粮,西路军军粮仍然以官运为主。雍正九年(1731),范氏兄弟向西北运送军粮,事先周密筹划,备好人工、牲畜、器具、粮草等。沿途遇到难以通行之地,范氏兄弟招工平整道路,铲除荆棘,保证了前方清军的粮食供给。范氏兄弟的出色表现,让雍正帝在此年再次嘉奖。
在运粮外,范氏也经营其他贸易,在塞外“一柑之实,一瓶之浆,寸丝尺帛,悬直数金”。运粮返回时,又带回骡马、毡裘等货物,至中原可卖出好价钱。范氏之外,清廷为了降低运输成本,也引入其他商人运粮,以形成竞争。雍正十三年(1735)十二月,归化城尚书通智解送运米脚价银至前方军营。在军营中,通智询问其他商人运粮价格,计每石给银9两,“较之范毓馪等运数,每石减四两”。
乾隆帝登基之初,与准噶尔处于对峙状态,设在前方的诸多营寨需要大量的粮饷供应,范毓馪再次承担了供应粮食的任务。乾隆元年(1736),乾隆帝命总理事务王大臣等,筹备前方军营贮米事宜。大将军庆复上奏,鄂尔昆等处所存米粮充足,商人范毓馪所运米石,“足供四年支用”。因为范氏持续不断地运粮,前方供给充足,待旧米支尽,始动新粮。蒙古草原上,积雪春融,湿气较重,粮食保存困难。乾隆三年(1738)夏五月,定边副将军额驸策凌上奏,因为前方米粮储存较多,请暂停运送军营米石。
军粮之外,范氏还帮助官方采购赈济粮食。如乾隆三年,口外大获丰收,而京师米价昂贵,贫民缺粮。乾隆帝派遣内务府官员,携带库银6万两,前往张家口、古北口,依照市价采购米谷,交八旗米局平粜,使京师民众能买得起米。范毓馪毛遂自荐,称自己长期在口外买米,业务熟练,张家口外现有范氏伙计多人,采购米粮,断无贻误。故而由其采买米粮,其费用较之官买,自然节省。乾隆帝当即许可,命范毓馪派人前往古北口、喜峰口、热河一带分头采办,不论何项米谷,按照市价购买,陆续运京,分给八旗米局。
早在汉代,中国即有“伐胡不过百”之说,即对游牧民族用兵,受粮秣所限,不能超过百日。中原历代王朝,想要深入草原,进行征战,都面临后勤供给的巨大问题。有清一代,面对准噶尔的不断进逼,经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持续用兵,才将大患基本平定。可以说,将士奋力厮杀赢得战斗,后勤运输无阻赢得战争。
在对准噶尔的战事中,以范氏为首的晋商,以商业力量投入后勤,降低运输成本,高效完成运输任务,使清军无粮秣之忧,得以全力展开军事行动,功莫大焉。
晋商一面参与前方粮食的运输,一面在前方各地设立市集,从事贸易,由此获得了口外贸易的控制权。乾隆二十二年(1757),署定边左副将军车布登扎布奏称,自大军军兴以来,商人随军营贸易,乌喇特、喀喇乌苏、乌里雅苏台等处皆设有市集。虽然蒙古各部落原先皆有市集,但晋商新开市集,使蒙古等各部的贸易更为便利,很快占据了草原市场。
随着战事的平息,皇商如范氏继续作为皇室的奴仆,通过依附权力,得以从事各类垄断贸易,获取暴利,但盛极一时之后,黯然离场。而大多数晋商,则与权力保持着一定距离,以商业力量在口外及内地开拓贸易,风生水起,广开财路。
在清代的几大商帮之中,晋商能持续控制北方内陆贸易及口外贸易,却又不被清廷过度盘剥,离开权力,依旧有市场,照样能生存,以实力营商,这才是其底气所在,由此得以持续兴盛200余年。商人如果一味地献媚权力,邀宠权力,以此获得权力的庇佑,虽能获得一时的富贵,却没有底气支撑,难免会被淘汰。晋商在清代,除了几家皇商过度依附权力外,作为一个群体,与权力走得不是特别近,乃至晋商子弟不大热衷于科举,而是全力经营商业,游离于权力之外,这也是其智慧所在。
在晋商群体中,崛起于张家口的八家皇商是最为独特的存在,他们与皇权关系最为密切,参与军事后勤事务最为频繁,获得的回报最为丰厚,与权力已是无法切割。但皇商之中,最显赫者介休范氏,虽曾荣耀一时,但因与权力捆绑过紧,被权力盘剥也最甚,离开权力就无法生存,最终沦落为可有可无的存在,在各种合力作用之下逐渐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