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绘画领域不乏山头和高人。从技艺论,无非体现在造型、透视、比例色彩、光影等画面细节,但最终指向的是一件事——画者的观察。

今年65岁的贺丹正是如此。从14岁时就受到油画大家靳之林的指点开始算起,贺丹已经画了50年。在绘画道路上的探索和累积,最终内化为他对外界的观照:除了身边人还有与他命运轨迹毫无交集的普通人。

从陕北到巴黎

初看贺丹的作品,只有不同的人。

贺丹的同行和身边人:恩师靳之林,友人方力钧,前辈彭德,后辈王檬檬、杨西,两个儿子,以及自己的学生……

也有许多陌生人:他们均是中国城镇化特有的乡土形象,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在许多群像作品中,贺丹都将自己的形象悄然“安插”在其中,形成了画面有趣的注脚。

没有任何时髦流行的符号和语汇,但他们因为真实而动人。









贺丹个展现场湖北美术馆

面对贺丹的作品,很容易就使人想起16世纪比利时艺术家彼得·勃鲁盖尔(Bruegel Pieter)的农民画、风俗画。事实上,正是勃鲁盖尔的作品建立起贺丹对欧洲的向往。80年代贺丹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恰逢改革开放和文化思潮、出国潮的影响,怀揣着对欧洲古典主义大师的崇拜,1994年贺丹正式远赴巴黎追逐“法国梦”。



《娱乐广场》200×600cm布面油画



《天空》200×300cm布面油画2025



《天空》作品细节

在巴黎这座当代艺术中心城市,贺丹首次接触到世界最高级别的美术馆、最前沿的艺术家作品,也面临创作上的抉择:继续陕北风俗画,还是融入西方语境。就在他准备尝试抽象创作时,被导师雅克·班巴诺(Jacques Pimpaneau,法国汉学家、巴黎Kwok On艺术博物馆馆长)劝阻:“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跟随别人。”

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留法12年后,贺丹的绘画里依然延续着来时“血脉”。与此同时,巴黎的影响也在他身上显露:比如贺丹的画面中大量使用的“法国蓝”和波尔多红;以及始终用土红色笔签名;也包括他身上流露出的欧洲绅士派头。



《2023年8月秦岭》220×420cm布面油画2024



《2023年8月秦岭》作品细节

人群之外

60一代的艺术家都有着近似的境遇。对于贺丹而言,母亲被带走的场景一度使“人群”成为他的梦魇,于是画人群、蜂群、蚁群成为贺丹对抗症候的方式。

如今,贺丹依然画人群。只不过不再困于恐惧,而变成了一种幽默:比如人群茫然仰望空荡荡的悬梯,飞机却不知所踪;城市里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小朋友们只能在远离城市的山间开心地放鞭炮;和学生、同事们一起其乐融融,但每个人的目光方向却无一交汇……幽默调侃背后,也能品尝出几分无奈的意味。



《新人旧书》170×200cm布面油画2024

唯独在一件2025年的新作《关中平原》中,不见贺丹标志性的人群,而是一片苍莽大地,延伸至雾朦朦的天际线。为了筹备此次在湖北美术馆的个展,贺丹多次往返武汉与西安两座城市。当高铁进入潼关大地,车窗外扑面而来的景色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方寸之间的风景,却让他画了四五遍才完成。这件作品也颇有几分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早期作品的意味。事实上,这件作品正是贺丹对30年前首次在蓬皮杜艺术中心见到的里希特相同构图的作品的致敬。



《关中平原》200×300cm布面油画2025

贺丹近些年的不少作品中,都有看起来像是没画完的地方。比如《昨天》中的地面,《回忆1996》远方的建筑,《洪水》中的水面,与画面其他部分形成了“满”和“缺”的对比,似乎艺术家特地保留了“不完美”的一面。



《昨天》150×210cm布面油画2025



《昨天》作品细节



《回忆1996》220×520cm布面油画2024



《回忆1996》作品细节

还有一件用左手创作的《自画像》。2021年贺丹在画画时从梯子上摔下,摔断了右胳膊,无法使用训练大半生、绘画已成肌肉记忆的右手进行创作。于是他开始试着用左手,像初学画画的孩童一样从头驯服自己的身体。左手画出的第一张《自画像》,远没有右手熟练,甚至还有生涩和不准确。



《自画像》73×53cm布面油画

在湖北美术馆的贺丹个展中,还展出了多件同油画一样大尺幅的素描。原因之一在于过去十多年间他因为教学管理没有时间继续开展的油画实践;另一点则是贺丹试图脱离熟悉的油画语境去进行绘画本质的讨论。“素描更有绘画感,更单纯,没有制作的痕迹,”他说。



贺丹个展现场的素描作品

湖北美术馆

一直在场

上一次见到贺丹,还是2019年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的个展。时隔六年在武汉,他的个展依然汇聚了多位资深的艺术家同行和从业人士,这背后显然代表了一种号召力和共识。留法12年,留校任教30年,尽管贺丹没有处于当代艺术最喧嚣的风口浪尖,但他一直在场。



贺丹个展开幕式,贺丹和方力钧

方力钧的形象在贺丹画笔下多次出现

早在出国前就已经能凭借销售作品养活自己,在欧洲留学期间就签约了法国的画廊;在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界还未听过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白南准等艺术家的大名时,贺丹就已在法国看过了他们的作品;当大多数的艺术家只能在画册上学习欧洲古典大师的作品时,他已经拿着画箱在卢浮宫临摹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一直在学校任教,有固定的工资养活自己,无需为生活发愁……在很多方面,贺丹无疑走得比许多同龄人更早更远,也更幸运。



贺丹在卢浮宫临摹伦勃朗《夫人像》

如今,在人生的后半场,贺丹说要把大量的时间留给自己去完成以前的思考——正是在2019年的那次展览之后,贺丹从西安美术学院副院长位置退下,不再从事管理工作,但依然会带博士、硕士生。曾经因为教学管理繁忙,许多想法只停留在纸上的小稿,来不及继续深入,如今他要一一拣起并完成。

当问到未来对绘画还有哪些追求时,贺丹只说了四个字:“画得好玩。”

中国艺术家应该关注中国自己的东西

Hi艺术:距离你上一次美术馆个展已经快六年了,你觉得这六年中创作上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贺丹:我的绘画开始脱离人群了,早期的还是有一些风俗画的影响。现在更多是我自己的想法,有一些是寓意性的,有一些是荒诞的。我觉得随着年纪大了,我会慢慢画一些幽默的东西。因为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东西是幽默的。



《抱团取暖》130×160cm布面油画2025



《天梯》200×260cm布面油画2025

Hi艺术:你的创作生涯从风俗画开始,一直坚持写实和对乡土题材的关注,那你觉得在你的作品中属于“当代性”的体现在哪方面?

贺丹:所谓“当代”指的是观念思想,但是具体的表现手法,无论是写实还是抽象,绘画还是装置都没有关系。当代艺术作品应该是有关注点,能提出问题。

Hi艺术:那么你创作中的关注点是什么?

贺丹:在我的作品中一直延续的关注点还是人的焦虑和困境。尤其是中国三四线城市以及农村人的生活状态。我经常去云南贵州或者陕北甘肃的农村,无论南北方,当地人的生存情况几乎一模一样。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你不一定要画这些,但你应该知道、关注这些东西。所以,我很多画中的人都是有着乡土气息的中国形象。



《苹果》200×250cm布面油画



《苹果》作品细节



《今天》130×230cm布面油画2025

Hi艺术:这是你去法国之前还是之后开始关注的?

贺丹:我在巴黎的时候并不接受西方人的画法。法国的艺术到现在还是唯美的,还是深受现代派的影响,法国人还是喜欢优雅的色彩结构。优雅是法国人骨子里的东西,而我们中国人没有。所以说中国艺术家应该画中国人的东西。我们学欧洲其实学得都是皮毛,马奈能画出那样漂亮的颜色,是因为他从小所处的环境就是那样。





贺丹工作室

要画得好玩

Hi艺术:12年留法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贺丹:我去法国原本是去学油画技术的。但后来一是油画技术的学位不容易拿到,二是我渐渐觉得没有必要了,因为技术并不是艺术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最后拿到的是艺术社会学的学位,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一直关注人类社会的原因。



《我们发现了美洲》200×250cm布面油画



《红砖》172x200cm布面油画2023



《红砖》作品细节

Hi艺术:“人群”是你画中的重要元素,这些形象从何而来?但人群基本是大人,只有少数是小孩。

贺丹:我画的主要是我身边熟悉的同事、朋友,如果是不熟悉的人,那么我是没有兴趣再画下去的,但近些年也有一些是从社会图片里看到的人。

少数的几张有小孩的画面,比如《合唱》,是我刚从法国回来,在陕北农村看到当地的小孩合唱,他们身穿校服。在我的那个年代里是没有校服这个概念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中国校服。《远去的声音》是给我的两个儿子画的,他们这代小孩都没有在城市里见过鞭炮,只能在郊区里看到。



《合唱》150×200cm布面油画



《远去的声音》170×200cm布面油画2024



《海魂衫》150×210cm布面油画2023

Hi艺术:你过去的作品中,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有清晰的五官,会着重描绘。但是新作中人物的面部开始抽象简化了,这是为什么?

贺丹:做减法,现在我要画得轻松,不再去塑造和刻画。我也希望让看画的人感觉放松。我不是在用画中人物表情来表现整个画面的意思,而是用整个画面的气氛和意境来表达感受。

在以前,我需要将画中的每个人物形象都画的具象且完美,其实这样很累。在后来,我发现如果整个画面足以能表现出我想要表达的思想了,为什么还要把每个艺术意象再画的具象且完美?重点不是表现你的技术,而是说明你的主题。



《拼凑》150×210cm布面油画2023



《生日快乐》190×170cm布面油画2025

Hi艺术:这次展览中最能代表你近年来心境的作品是哪一件?

贺丹:描绘一群人围着餐桌吃饭的《国际交流》。这里有我的朋友、同事、同行。如今,宴会是解除很多人心里不安的一种办法,大家聚餐不是真的需要吃饭,而是凭借吃饭把时间和不安消解掉。



《国际交流》180×200cm布面油画2024

Hi艺术:许多作品中都有你自己的形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置?

贺丹:虽然我是画中人,但更多地还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有时候纯粹是因为好玩。这里恰好缺了一个人,那我就顺手把我自己画进去。

Hi艺术:你现在的教学工作和个人创作的时间如何分配?

贺丹:2020年我从学校副院长的位置退下来了,如今就带博士和硕士。过去20年中间,我大部分时间是教学管理。既然教学,就要负责,不能误人子弟。创作和教学想必不是一回事。如今关于我作品的很多个主题,都是以往没时间深入创作时所留下的草图,而在近几年才完成的。当然在表现手法上可能有一些改变,但是内容还是倾向于对人的关注。接下来继续展开过去的一些想法,这将是我的创作重点。



《地陷》185×225cm布面素描

Hi艺术:接下来还有哪些想法想在画中实现?

贺丹:年纪大了,要幽默,要画得好玩,这是最重要的。

文/晓晨,来源:Hi艺术)

画家简介



贺丹,1960年9月生于延安,1983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并留校任教,1994年进入巴黎美术学院研修,1997年加入法国艺术家联盟,1998年毕业于法国巴黎国立东方文化艺术语言学院,获DEA(博士前)深入研究文凭,2001年获得法国文化部艺术家长期画室,2005年返回西安美术学院任教。现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美术学组成员,教育部高等学校美术学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全国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艺委会委员,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厦门大学驻校名家,原西安美术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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