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十几个2师9团27连的北京、哈尔滨知青,组队回到了黑龙江绥滨农场。
见到曾经的老连长后,大家都非常高兴,当述说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知青岁月时,每个人也都颇为感慨万千。
忽然,大家提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的名字叫邹雪生,是27连的战友。
一个知情人说邹雪生目前还滞留在北大荒,大家都惊讶不已,后来托人四处打听才最终找到了他。
在战友们的帮助下,邹雪生的户口得以迁回北京,结束了长达41年的北大荒生活。
那么,邹雪生究竟有什么经历,为何又会滞留北大荒长达41年呢?
邹雪生出生于1951年,父亲是一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属于妥妥的红二代。但邹雪生的童年并不幸福,这一切要从1967年开始。
那一年,邹雪生的家庭遭遇变故,父亲被下放回老家江西,母亲也去世了,只留下他和一个5岁的弟弟邹小勇相依为命。
1968年11月5日,邹雪生兄弟俩收到“通知”,要去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这在当时,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知青下乡”。
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户口也要迁到那边。
11月7日,夜幕低垂,寒风刺骨。永定门火车站灯火昏黄,却人声鼎沸。站台上挤满了人,邹雪生和小勇拎着简单的行李,挤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
站台上,许多父母前来送行,他们提着网兜,里面装着苹果、橘子,一遍遍地叮嘱着即将远行的儿女。
邹雪生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母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孩子笨拙地用手绢擦拭着,眼圈也红红的。
看着眼前的情景,邹雪生心里一阵酸楚。因为他和弟弟,没有家人来送行。瞬间, 热辣辣的感觉涌上眼眶,邹雪生赶紧低下头,不让小勇看见。
“呜——” 火车发出冗长的汽笛声,像一声沉重的叹息。人群开始涌动,催促着离别的人踏上征程。
邹小勇是第一次坐火车,最初的紧张过后,眼里又充满了新鲜和好奇。他扒着车窗,看着站台上模糊的人影和渐行渐远的灯火。
火车哐当哐当,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致从熟悉的城市变成了陌生的田野和山峦,气温也越来越低。经过漫长的旅途,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广袤而荒凉的北大荒。凛冽的寒风像是要刮透骨头,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和枯黄的草甸,与北京的繁华截然不同。
按照分配,邹雪生和邹小勇被安排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具体是铁力独立2团10连,迎接他们的是即将开始的繁重体力劳动。
最初的日子是艰难的。对于从小在城市长大的邹雪生来说,扛锄头、挖冻土、住大通铺、吃粗粮,每一样都是挑战。天不亮就得出工,天黑透了才能收工,双手很快磨出了血泡,变成了厚厚的老茧。但好在,身边有弟弟小勇。
虽然小勇年纪小,干不了重活,但兄弟俩相依为命,晚上在一个宿舍能说说话,白天能远远地望见对方的身影,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邹雪生用了大约半年的时间,总算是渐渐适应了铁力农场的节奏,骨子里那股韧劲儿被激发了出来。
然而,就在邹雪生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打破了平静。
那天,连队的副团长找到了邹雪生,说:“邹雪生同志,跟你说个事。经过组织研究决定,你的弟弟邹小勇,年纪太小了,身体也弱,不太适合咱们兵团的重体力劳动。”
邹雪生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副团长,您的意思是?”
副团长说:“意思是,要把他送回北京去,交给原单位处理。”
邹雪生当然不愿意弟弟离开,便说道:“可他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我们一起过来的!”
副团长说:“这是组织的决定,手续很快就会办好,你准备一下吧!”
分别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邹雪生紧紧抱着弟弟,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小勇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小脸埋在哥哥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哥,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邹雪生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能说什么呢?说哥哥也舍不得你?说哥哥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弟弟的后背,感受着那份即将剥离的温暖。
这场突如其来的分离,如同北大荒的冬天一样,寒冷而漫长,也许,真的就是天各一方了。
送走了弟弟,邹雪生的世界仿佛一下子空了一大块。形单影只的他,很快又接到调令,从熟悉的铁力农场,转到了更偏远的绥滨农场,隶属于建设兵团第2师第9团27连。在这里,他还因为之前的踏实肯干,被任命为班长。
新的环境,带来的是新的挑战,但也有些许不同。邹雪生发现,绥滨农场的这个连队里,战友们的学习氛围似乎更浓一些。大家劳动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条件虽然艰苦,书本更是稀缺资源,但只要谁手里有本书,都会被争相传阅。虽然很多都是手抄本,字迹模糊,纸张脆弱,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晚上在煤油灯下,还会热烈地讨论。
这种艰苦环境中对知识的渴求和精神上的相互慰藉,让邹雪生感到一丝温暖。大家虽然来自五湖四海,背景各异,但在这片黑土地上,同甘共苦,互相扶持,建立起了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友情。
邹雪生因为干活总是冲在前面,从不偷懒,加上性格随和,很快就赢得了战友们的信任和尊重,大家都亲切地喊他“队长”。
北大荒的冬天,是名副其实的严酷。那种冷,不是北京能比的,是能冻掉人骨头缝里的热气。一天晚上,邹雪生带着班里的几个战友——常解星、张仁康、张振东和孙杰,一共五个人,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托豆子。所谓“托豆子”,就是把白天打下来堆在场院里的黄豆,趁着夜色装袋、运到指定地点。那天的气温骤降到零下三十五度,还刮着“白毛风”,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五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忙活,装袋、扛包、搬运,刺骨的寒风根本挡不住身上的热气蒸腾,很快,他们棉衣里面都湿透了。等好不容易干完活,已经是深夜。回宿舍的路,顶着狂风,更加难走。
刚刚出的汗迅速在棉衣外层结成了冰壳,冷风一吹,寒气直往骨头里钻。走着走着,邹雪生感觉自己的脚越来越麻木,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低头一看,那双笨重的棉鞋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像两块铁疙瘩。
“不行了,我的脚走不动了……”邹雪生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
“队长,你怎么了?”常解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脚……我的脚没知觉了……”邹雪生声音发颤。
大家一看他那双冻得梆硬的鞋,都吓了一跳。
张振东和孙杰二话不说,一个在前开路,一个在后推着,四个人几乎是半架半拖着把邹雪生弄回了宿舍。
到了宿舍,大家七手八脚地想帮邹雪生脱鞋,可那棉鞋和脚已经冻得死死的,连在一起,根本脱不下来,稍微一用力,邹雪生就疼得直抽冷气。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大家都知道,这么严重的冻伤,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就要截肢。
“快,用雪搓,老法子管用!”常解星想起老乡们说过的方法。
几个人赶紧从外面弄来干净的雪,小心翼翼地帮邹雪生脱鞋,那过程简直像是在剥一层皮,鞋脱下来时,连皮带肉都粘着。然后,他们轮流捧着邹雪生的脚,用冰冷的雪不停地搓着。那种刺骨的疼,让邹雪生几度昏厥过去,又被战友们喊醒。
张仁康、张振东和孙杰则忙着烧热水,找来毛巾,给他暖手暖身子。叶明和常解星看邹雪生的脚稍微有点回暖的迹象,但还是冰凉,干脆一人抱起邹雪生的一只脚,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焐。
整个宿舍的人都没睡,围在邹雪生的床边,紧张地看着。经过了漫长的一夜,大家轮换着搓脚、焐脚、喂热水,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邹雪生的脚趾头终于能轻微地动弹一下了,苍白的颜色也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才发现自己也已经冻得手脚僵硬,满身疲惫。
邹雪生看着围在床边,满眼血丝却带着欣慰笑容的兄弟们,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后来,每当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总是感慨万分:“小时候,只有我妈才这样把我的脚放在怀里捂过。在北大荒,是我的这帮好兄弟救了我的脚,也暖了我的心。当时脚冻得没知觉,可我的心里啊,比揣着个火炉还暖和,叶明、常解星、张仁康、张振东、孙杰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一辈子的兄弟!”
知青岁月,就是这样一幅用汗水、泪水、欢笑和苦涩交织而成的画卷。艰苦卓绝的劳动,生死与共的友情,是这幅画卷最浓墨重彩的底色。当然,在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也悄然滋生着懵懂的爱情。邹雪生的好兄弟叶明,就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与别离。
叶明的女朋友,也是北京来的知青,一个笑容很甜的姑娘。在那段单调的日子里,他们的爱情像一抹亮色,温暖了彼此,也让旁人羡慕。两人常常在收工后,一起去水边散步,或者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分享一封珍贵的书信。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政策的松动,一些知青开始想方设法回城。叶明的女朋友家里有些门路,率先拿到了“困退”(因家庭困难或特殊原因获准回城)的名额。分别的那天,两人在农场的小树林里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叶明,我回去就想办法,让你也尽快回来,我们就能……”姑娘的话里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我等你。”叶明紧紧握着她的手,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女孩子走了,叶明像丢了魂一样。他日盼夜盼,可自己的“困退”申请却迟迟批不下来。据说名额有限,竞争激烈。后来,还是叶明在北京的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才总算帮他把“困退”的手续跑了下来。
可就在叶明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可以回京团聚时,一封来自北京的信,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原来,女方的父母见叶明迟迟不能返城,觉得前途渺茫,坚决反对他们继续交往。女孩在家里的巨大压力下,最终含泪提出了分手。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叶明彻底垮了。他整日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干活也没了力气,晚上常常一个人跑到荒地里,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呆,有时甚至偷偷地抹眼泪。邹雪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比身体上的劳累更折磨人。
“叶明,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邹雪生找了个机会,拉着叶明到僻静处,“我知道你难受,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叶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队长,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回也回不去了,她也不要我了……”
看着好兄弟痛苦不堪的样子,邹雪生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了很久,突然灵光一闪,抓住叶明的手臂,认真地说道:“叶明,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叶明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去参军吧!”邹雪生说,“当兵虽然也苦,但那是部队。将来,也许有机会通过部队转业或者提干的方式,调回北京。这可能是你现在离开北大荒,并且将来有机会回城的唯一途径了!”
叶明愣住了,参军?这是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
邹雪生继续劝道:“你想想,留在这里,你心里这个坎过不去。换个环境,也许能重新开始。而且,部队是个大熔炉,能锻炼人。就算最终不能回北京,起码你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叶明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点了点头,眼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不久之后,叶明真的报名参军,并且顺利通过了。离开北大荒那天,邹雪生亲自去送他。还是那个简陋的车站,还是那种离别的场景。这一次,轮到邹雪生送别自己的好兄弟。
临上车前,叶明紧紧地拥抱了邹雪生,这个平时坚强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队长,如果有一天你回北京,一定要跟我说!”他哽咽着,最后用力喊出了一句:“望君莫悲切,永世记心间!”
叶明离开后,不断的有更多的知青离开这里。不久,知青们陆陆续续的都走光了,最终只剩下了邹雪生孤零零的一个人。
为什么不走?他不是没想过。北京,那个魂牵梦绕的故乡,怎么可能不想回去?可是,“回去”这两个字,在那个年代,对邹雪生来说,却隔着万水千山,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邹雪生的父亲和弟弟邹小勇都在江西,他想要回去,必须有北京的单位或者街道“接收”。
在无边的孤寂和对未来的迷茫中,邹雪生选择了一种最朴素的方式——扎根。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农场的劳动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内心的空洞。一年又一年,邹雪生脸上的青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北大荒风霜刻下的黝黑和皱纹,他变得沉默寡言,却也更加坚韧。
1979年,经人介绍,邹雪生认识了当地的一个姑娘,两人很快结婚,并在不久后生下了一个女儿。
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妻女过上好一点的日子,邹雪生更加拼命地干活。那段日子虽然清贫,但有了妻子的陪伴和女儿的笑声,邹雪生的心里是踏实的,甚至偶尔会滋生出一种错觉:也许,就这样在北大荒安稳度过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归宿。
本来靠着节衣缩食,这日子还能过下去。然而在1990年,一场突然出现的天灾让他们一年的辛苦白忙活,一毛钱没挣着不说,还倒欠了五万元的债务,这五万大部分是借来的。
连里面两万块的土地承包费,另外欠了其他人三万块钱。在那个年代,五万元,对于一个农场的普通职工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压垮一个家庭。
终于有一天,妻子平静地对他说:“雪生,我们分开吧。”
邹雪生心里一颤,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看着妻子憔悴的脸,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妻子说:“跟着你,这辈子怕是回不去北京了。孩子也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受苦。你是个好人,可我撑不住了。”
邹雪生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理解妻子的绝望,也无力去挽回。不久后,妻子留下女儿,独自走了。
妻子走了,只留下邹雪生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生活的重担更加沉重地压在了邹雪生一个人身上。他既要下地干活挣钱还债,又要照顾女儿的饮食起居。最让他心痛的是,因为实在拿不出足够的钱,女儿在勉强读完初中后,就再也无法继续学业了。看着女儿渴望读书的眼神,邹雪生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那一年,女儿才刚刚18岁,便选择了南下,去了遥远的深圳,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打工妹。
妻子走了,女儿也走了。邹雪生又一次变成了孤家寡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他又回到了最初来到北大荒时的那种状态,甚至更加不堪。那时虽然苦,但还有青春,还有希望,还有兄弟。现在,他只剩下一副被岁月和苦难磨损的躯壳,以及一颗千疮百孔、茫然无措的心。
日子总得过下去。为了生存,也为了能早日还清债务,邹雪生开始琢磨着学点手艺。他看到场部里不少人家的收音机、黑白电视坏了没地方修,就托人弄了些旧书,自学起了修理电器。他有点文化底子,人也肯钻研,慢慢地还真捣鼓出了一些门道,靠着给人修修补补,勉强能糊口。
但好景不长。随着时代的发展,新的电器层出不穷,越来越复杂,竞争也越来越激烈。更要命的是,邹雪生的年纪越来越大,长年累月的劳作和昏暗灯光下的摸索,让他的视力急剧下降。那些细小的零件、复杂的线路板,在他眼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候焊一个点,手抖得半天对不准。渐渐地,找他修电器的人越来越少,他的这点手艺,也快要派不上用场了。
最后,邹雪生只能像许多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一样,靠打短工维持生计。给人家扫扫院子,搬搬东西,看看仓库……什么零碎的活儿都干,挣几个辛苦钱,勉强够自己吃饭。
有一次,邹雪生接了个活儿。到了地方,敲开门,开门的竟然是当年27连的老连长。老连长已经退休多年,头发花白,但那身形和嗓门,邹雪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老连长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破旧、满脸风霜的“临时工”,却丝毫没有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精明能干、意气风发的北京知青邹雪生。
邹雪生心里五味杂陈,干完活拿到工钱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连长的院子,他怕被认出来,那种尴尬可想而知。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邹雪生几乎麻木,直到2008年才迎来了一丝转机。
2008年7月,27连的一批老知青要回来农场看看,组织者是叶明和他的爱人张谊族。叶明离开北大荒后,果然通过部队转业回到了北京,后来发展的很不错。他一直没有忘记当年在北大荒的岁月,没有忘记那些共患难的战友。这次,他们夫妇俩召集了十几个当年同在27连的北京、哈尔滨知青,组成了一个“回访团”,要回到这片奉献了他们青春的土地,看一看。
车子开进绥滨农场场部的时候,这些头发已染风霜的“老知青”们,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都感慨万千。变化太大了,但骨子里的那份荒凉和辽阔,似乎又从未改变。他们找到了早已退休的老连长,大家围坐在一起,激动地握手、拥抱,畅聊当年的往事。
叙旧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那些年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说着说着,不知道是谁,忽然提起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哎,咱们当年的邹班长呢?邹雪生,他还好吧?”
一提到邹雪生,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重,大家提议一定要找到邹班长。
不久,通过老职工曲大麻子的指引,叶明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邹雪生那低矮、破败的家。轻轻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出现在门口,正是邹雪生,他看到门口突然出现的这么多人,先是一愣,并没有认出大家。
“队长,我是叶明啊?”叶明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邹雪生定定地看着叶明,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你是叶明?”
“是我,队长,我们回来看你了!”叶明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了邹雪生。
身后的战友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一声声呼唤,带着激动,也带着辛酸。
走进屋里的一刹那,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霉味和酸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光线昏暗,杂乱无章,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炕上铺着一床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脏棉被,连个被罩都没有,硬邦邦地堆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叶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抱着邹雪生泣不成声:“队长,这就是你的家?你怎么就活成这样了啊?”
在场的其他人,无论男女,也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绝望,才会把日子过到如此境地。
没有人说话,大家默默地行动起来。女同胞们开始动手收拾屋子,擦桌子、扫地、整理杂物。男同胞们则二话不说,立刻跑到附近的商店。不一会儿,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吃的、用的、穿的……崭新的衬衣衬裤、棉毛衫裤、厚实的外套、干净的被褥、暖水瓶、脸盆、毛巾……他们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搬到邹雪生的家里。
邹雪生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这些带着温度的东西,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想说谢谢,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临走时,叶明从口袋里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厚厚一沓,塞到邹雪生手里:“队长,我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钱,这点你先拿着,别推辞!”
几天后,叶明一行人离开了绥滨,返回北京。但邹雪生那破败的家、孤苦伶仃的身影,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们心上,尤其是叶明和张谊族夫妇。回到北京后,他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叶明对妻子说:“不行,不能让队长就这么下去!”
张谊族也是当年27连的知青,她同样对邹雪生的遭遇深感痛心:“是啊,咱们得想个办法帮帮他。光给点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叶明心中升起:“把邹雪生接回北京,把他的户口办回来!”
“办户口?”张谊族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啊!都离开北京四十多年了,人户分离这么久,档案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办回来?”
叶明说:“再难也得试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他的户口办回来!”
夫妻俩下定了决心。叶明立刻给邹雪生打去了长途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叶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队长,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的北京户口办回来,接你回家!”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随即传来了邹雪生压抑不住的哽咽声:“叶明,你比我亲生父母还亲……”话未说完,邹雪生已是泣不成声。多少年的委屈、孤独、绝望,在这一刻,随着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
从那天起,叶明和张谊族的生活重心彻底改变了。他们放弃了几乎所有的休息和娱乐时间,减少了和自家亲人团聚的时光,一门心思扑在了为邹雪生办理北京户口这件事上。他们一次次地往返于邹雪生当年在北京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在堆积如山的、早已泛黄发脆的档案中,大海捞针般地查找四十多年前的户籍资料。他们拜访了无数个相关部门,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看了多少脸色。
一次次的碰壁,并没有让叶明夫妇放弃。他们坚信,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办法。他们的执着也感动了许多当年27连的老战友,大家听说了这件事,都纷纷伸出援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北京有门路的帮忙打听。
经过了将近一年的不懈努力,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在叶明、张谊族夫妇在众多老战友的鼎力相助下,邹雪生的北京户口,终于办下来了。更令人欣喜的是,经过多方协调,他远在深圳打工的女儿的户口,也一并得以迁回北京。
但这还没完。叶明考虑到邹雪生回来后的生计问题,又马不停蹄地帮他联系工作。最终,一家好心的公司物业管理处同意接收邹雪生。这意味着,邹雪生可以在这个岗位上再干几年,然后就能顺利办理退休手续,从此每月都能领到退休工资,在北京安度晚年。
不久之后,在战友们的安排和资助下,邹雪生带着女儿,终于再一次回到了阔别41年之久的北京,正式地回家了。
为了庆祝邹雪生的回归,27连在北京的老战友们特意为他举办了一场接风洗尘的酒会。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席间,一个又一个老战友,都悄悄地走到邹雪生身边,不动声色地往他口袋里塞钱,每个人都是一千元。
邹雪生感受着那一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更感受着那份比金钱更贵重、沉甸甸的战友情谊,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当场流下了滚烫的泪水。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谢谢……谢谢大家……谢谢……”
办理正式落户手续的那天,是2009年7月23日。拿到崭新的户口本后,邹雪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女儿去了天安门广场。他站在雄伟的天安门城楼前,看着广场上飘扬的五星红旗,久久不语。然后,他转过身,郑重地对女儿说:“闺女,记住今天这个日子,7月23号。从今往后,这就是爸的生日。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