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赣北春天,阳光曾和往年一样,洒在鄱阳湖平原的丘陵和稻田上。当农民们弯腰插下第一株秧苗时,谁也未曾想到,这片被叫做“赣中粮仓”的土地,马上要被鲜血浸透。三月的风夹着长江对岸的炮声,把战争的阴影一步步推近高安——这座离南昌六十里的千年老县城,正站在地狱门口。
三月十七日,新建县的防线在日军炮火中塌了。那些用泥土石块堆起来的工事,到底抵不过坦克的履带。难民开始往高安涌,挑夫的扁担上晃着锅碗瓢盆,妇女怀里的娃娃裹着旧襁褓,队伍里不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县城西门的老樟树还枝繁叶茂,树下的茶摊却没人了,半盏凉茶还在石桌上,映着匆匆走过的人影。
三天后,奉新陷落的消息传来。城东苏溪河边的油菜花正开得热闹,金黄的花田与远处冒的黑烟形成刺眼对比。县中学的老师学生忙着搬书,校长办公室的玻璃碎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译本摊开在桌上,书页里夹的枫叶标本轻轻掉了下来。守城的部队在城南五里牌坊布防时,一个年轻士兵摸着牌坊上“节孝流芳”的刻字,对班长说:“等打完仗,我想带对象来看看这老东西。”
三月二十七日,南昌城被攻破。消息传来时,高安城的青石板路上已经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城西米铺的陈老板正称最后一袋糙米,忽然听见街口有急促的马蹄声,抬头看见几个伤兵跌跌撞撞跑过,血滴在青石板上,弯弯曲曲成了暗红的印子。当晚,月光照亮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城隍庙的屋檐角挂着一颗没爆炸的炮弹,在夜风里轻轻晃。
四月的淇园村,晨雾还没散。村口明代祠堂的飞檐上,几只麻雀正梳理羽毛。突然,一阵刺耳的枪声打破了安静,二十多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冲进村子,枪托砸门声、妇女的尖叫声响成一片。鲁克桃老人被推倒在祠堂的天井里,怀里的孙子吓得直哭,她抬头看见横梁上“耕读传家”的匾额,突然想起去年秋收后,儿子鲁绪怀在匾下贴的春联。
“都给我滚出来!”翻译官的喊声,惊醒了躲在柴房里的村民。三百多人被赶到晒谷场,老人们哆嗦着跪下,孩子们躲在妈妈身后,偷偷看日本士兵皮靴上的泥点。鲁绪怀想护住媳妇,却被一枪托打倒在地,血从他额头流下来,染红了胸前的布纽扣。当刺刀刺向第一个青壮年时,七十岁的鲁克桃觉得怀里的孙子突然不动了——这个三岁的孩子,竟被活活吓死了。
村外的稻田里,十六个青壮年被绑在木桩上。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日本士兵举起刺刀,却因为紧张没拿稳。军官骂骂咧咧走上前,像示范一样把刺刀捅进一个中年农民的肚子,血溅在士兵的军装上。白鹭受惊飞走时,机枪响了,尸体像割下来的稻捆一样倒下,新插的秧苗被血浸透,在微风里轻轻晃。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鲁家祠堂的梁柱噼里啪啦响,六百年的族谱在火里卷成黑灰,飘向灰蒙蒙的天。幸存的鲁家人躲在后山竹林里,看着浓烟吞没整个村子,一个妇女咬着袖子,直到嘴角出血——她的四个孩子,都还在燃烧的屋子里。
大城镇的高溪江村,三十六位村民被麻绳串着押到村后的丘陵。篾匠江老六边走边想,昨天答应给孙女编的竹蜻蜓还没做好,竹条还在窗台上。日本士兵们笑着打赌,看谁能在二十步外刺中目标。第一个士兵没站稳,刺刀擦过江老六的肩膀,划出血痕。“哟,没中!”同伴们哄笑中,第二个士兵上前,这次,刺刀直直扎进了江老六的胸口。
胡家村的三分田里,三十五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幸存者胡水生被叫做“单ka头”,因为日本兵的子弹擦过他后脑勺,削掉了半边头皮。他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时,能听见日本士兵用皮鞋踢尸体的声音,闻到自己头上血的腥味。晚上,他拖着伤爬回村子,路上遇见一只瘸腿黑狗,正啃着一只断手——那手上,戴着他熟悉的银镯子。
五月的一个早晨,村前街集市像平常一样热闹。卖菜的老农掀开竹筐上的湿布,露出新鲜青菜;卖油饼的支起铁锅,油香混着葱花香飘得到处都是。突然,东南边天上传来飞机的轰鸣,人们抬头看,只见三个黑点越来越大。有人喊了声“飞机!”,集市一下子乱成一团。
炸弹落下时,油纸伞盖的长街被炸得粉碎。槐树枝上挂着碎布和血肉,滚到地上的南瓜沾着脑浆,在石板路上滚出歪歪扭扭的印子。苏溪河的水变成红色,漂着尸体和杂物,一个妇女的绣花鞋挂在河边芦苇上,鞋面上的并蒂莲还很清楚。祥符镇郑港庵里,一百多个难民正跪在菩萨像前祈祷,突然听见庵门被踹开,接着闻到刺鼻的汽油味。胡义带着媳妇和两个孩子从侧门逃出来,却在菜地里被日本兵追上,刺刀捅进他肚子的那一刻,他看见远处的紫云英开得正旺,像一片紫色的云。
西门外的敖家村,十八间庙宇居然没被烧掉——不是因为神佛保佑,而是日本军官想把这里变成“中国人的坟场”。姚坤夫妇守着要杀的肥猪,想拦住日本兵抢猪,却被刺刀刺死在猪圈旁。他们的女儿躲在柴堆里,看着父母的血渗进泥土,染红了猪槽里的剩食。庙墙上的弹孔到现在还清楚,就像历史留下的伤口,永远好不了。
杉林村的胡拜年被绑在竹筏上,拖到水塘里。他挣扎着喊,溅起的水花惊跑了正在产卵的鲤鱼。水塘边芦苇丛里,他媳妇眼睁睁看着丈夫慢慢没了动静,却不敢哭出声。长屋陈村的废墟上,一群乌鸦盘旋着不肯走,它们的叫声和远处的狼嚎混在一起,像一幅人间地狱的画。
当中国军队退到上高修防线时,活着的百姓开始埋亲人。高溪江村的人用草席裹起二十八具尸体,埋在村后的小山上。一个老人手抖着往坟头倒酒,酒瓶从手里滑落,碎玻璃片划破他的手掌,血滴在新堆的坟上,和泥土混在一起。胡家村的三分田里,人们挖了个大坑,把三十五具尸体埋在一起,一个妇女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放进坟里——那是她丈夫唯一留下的东西。
八十年代查文物时,工作人员在村前街老房子的墙缝里发现半枚铜钱。铜钱上“光绪通宝”的字已经模糊了,却还能看见穿钱的绳子痕迹。有人说,这是当年集市上准备找零的钱串子,摊主没来得及收起来,就遇上了空袭。西门庙宇的菩萨金身文革时被毁了,只有殿前的古柏树还站着,年轮里卡着的弹片,就像大树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现在的淇园村,重建的祠堂里传来朗朗书声。来研学的孩子们围在展示柜前,看着烧黑的犁头和生锈的铜锁,听老人讲那段血色往事。村口的百岁老人坐在石凳上,指着远处的高速公路说:“当年日本兵机枪扫射的地方,现在修了高速路,车子开得可快了。”风吹过稻田,新插的秧苗掀起绿色的波浪,好像八十多年前渗进泥土的血泪,终于长出了新的希望。
苏溪河边的油菜花每年都开,金黄的花田与远处的纪念馆互相映衬。纪念馆的墙上,挂着幸存者的照片和他们的讲述,其中一张照片里,“单ka头”胡水生摸着头上的伤疤,眼神里既有痛苦,也有坚强。每年清明节,都有学生来扫墓,他们献的菊花在春风里轻轻摇,像是在告慰死去的人。
在南昌的抗战纪念馆里,有一面墙专门展高安惨案的资料。一张发黄的照片里,一个妈妈抱着死去的孩子,跪在废墟上哭,她身后,房子烧得正旺。照片下面的字写着:“1939年4月,高安淇园村,一位母亲和她三岁的孩子。”这张照片,让每个停下来看的人都忍不住掉眼泪。
历史的车轮不停地转,当年的战火早灭了,但刻在泥土里的伤痕,留在幸存者记忆里的噩梦,永远不会被忘记。每当春天来,赣北的土地上总会开出鲜艳的花,它们是苦难的见证,也是重生的象征。就像一个诗人说的:“血渗进泥土,总会长出和平的果子。”在高安,在赣鄱大地,在全中国,这个春天的故事,永远提醒我们:和平不容易,一定要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