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阿毛
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1979年,美国有本叫做“神秘汽车旅馆”(Motel of Mysteries)的少儿读物。叙述在遥远未来的4022年,有名考古学家自以为发现一座保存完整的古代墓室,但其实却是一间20世纪的汽车旅馆房间。房内大多器物尽已不为未来人所识,考古学家只能自凭想象,做出各种离谱的假设。

书中附有许多精致的插图,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名女子十分正经地将个马桶坐垫套在自己头颈。因为4022的人们早已改用更先进的方法如厕,便把这个神秘物体认作宗教仪式中的穿戴饰品。


“神秘汽车旅馆”中的插图。未来世界的人们已不识英文,不知女子额间纸条上写的乃是:“已为了保护您而消毒”(Sanitized for your protection),看来格外好笑。

该书文字严肃,写得像是学校课本陈述事实,但内容却带有很大幽默,乃受不少学童喜爱。有些人长大了成为真正的考古学家,便将此书誉为自己的启蒙之作,笑称他们在书中学到最有用的一课,就是不要轻易以宗教仪式解释用途不明的文物,否则说不定就闹出马桶套头的笑话。

但除去刻意营造的趣味之外,这本书也确实道出一项真理:越古老的东西,时间距离现代越远,便注定带有更多神秘。有时除了猜测,学者们也实在无计可施。

即便曾是众人习以为常的物件,跨越千年之后,其作用描述也不一定能保存下来。亦可能正是因为过去习以为常,古人认为不需要解释,遂变成今朝考古人的谜题。

譬如距今约3000至5000年,四川三星堆遗址中,就出土一件不知作用的“铜人身形牌饰”。这块青铜牌饰宽约17厘米、高约34厘米,形状如穿衣袍的人身,底部并有类似一双人腿的突出物,长46.4余厘米。

文物大约像是个无头无手的小人,陈列时便以双脚在下。但如此一来,铜牌上精致雕刻的五只猫头鹰图腾就会上下颠倒,似乎是放错了方向。反转过来的话,却又给人两脚朝天的感觉,看起来也是怪怪的。


以双脚朝下摆放的“铜人身形牌饰”,可见铜牌下半部有三只猫头鹰雕纹颠倒,上半部则有两只颠倒。

三星堆的古蜀人没有文字,专家们对此物件的讯息便很匮乏。和“神秘汽车旅馆”中的未来学者一样,我们也只可推测这块铜牌是与宗教祭祀等仪式有关,具体之处却连如何放置都不确定。

“铜人身形牌饰”目前只在三星堆发现,如无更多线索出土,可能就是永远的神秘。另外一些曾在不同地点重复出现多次的文物,有时则能解开谜团。

譬如在商周古墓中,常见一种扁长条状的青铜器,长度各在20至50厘米之间。其中段稍宽而微微上隆,左右两边则弯曲弧度更大,呈一双半圆曲臂。器物末端各有一圆球,其中有些个案是中空的响铃,有时则是实心铜球。此物古文无名,似弓而非弓,学者遂称之为弓形器。弓形器并非罕见文物,北宋徽宗年的《宣和博古圖录》已将其列在皇宫珍宝之中,迄今出土案例亦繁多,却是从宋代直至最近都长久不明何用。


两端为铃铛样式的弓形器图示

历代对弓形器的解释主要有二。一为铃说,以为是架在旗竿竿头的响铃,抑或是穿挂在身之装饰铃。但弓形器盛行于殷代及西周早期,此时期已出土大量铃铛,无一形状如此古怪,也无法解释两端双球为实心的例子。


弓形器作为旗铃、穿戴铃使用的想象图

另一说为弓上附件说,以为是装置在弓的中段,用以增加发射劲道的配件,又或者用来保护弓身,使其不易受损。两端的铃铛会在拉满弓时发出声响提示射手,做工简单者则省略此处,仅铸成铜球。此说似乎合理,但青铜铸成的弓形器重量不轻,加装之后整把弓便会十分笨重,并且刻意增加拉弓力劲也会使射手更易疲惫,不像是个实用的附件。若是为求强弓,以寻常工法择木调弦即可,无由为求弓力而加上一条厚重金属。


弓形器装置于弓上的想象图

于是弓形器的用法一直不得定论。直到进入21世纪,中外考古交流愈频,乃知蒙古、俄罗斯等地曾出土多件古代马车,常见一种在车手腹部钩挂缰绳、以助控马的器具,其形状就与我国弓形器几乎一般无二。

远古时代马匹驯化未足,体型亦小,难以直接骑乘,因此所有古代文明都是先有马车,才有骑士。中国的马车技术,已证实是在殷商时期自西北方的草原民族传入,并且商周年代的车马坑中也确实常见弓形器。若出现于不含马车的墓葬,弓形器也经常与马鞭、马衔等配件一同出土,有些在发掘时更是放在墓主人腹部,正是当作马车挂缰钩使用时应该摆放之处。


弓形器用作挂缰钩的图解

至此弓形器之谜算是解开了,国内学界大致均已采用挂缰钩之说,但世界各地则还有许多神秘难解的文物,不知是否将有谜底揭晓之日。

譬如欧洲有种称作罗马十二面体(Roman dodecahedron)的器物,与旧时中国弓形器一样皆因用途不明,只能以其形状上的描述当作称呼。

此物多由青铜所制,大小约在4至10厘米高,由12个等边五角形平面组成。其内部中空,每面开有孔洞,共12圆孔直径各异。每个平面的角落接合处,又突出小型球体共20颗。

此类十二面体大多制作于公元二至四世纪,主要发现于当时罗马帝国北部,今日法国、英国南部等地,至今已出土130多件。每件十二面体的纹饰、尺寸虽有不同,但大体结构一致,并且全部没有任何文字、数字的标记,也没有被当成工具使用的磨损痕迹。


于博物馆展出之罗马十二面体

十二面体作用不明,众说纷云,仅计严谨的学术论文便足有50多篇研讨其用途,余他各路历史迷、考古迷的臆测更又不胜枚举。

其中在学者间较多见的一套理论,是以科学角度切入,认为十二面体是丈量土地用的测距仪。十二面体每面有洞,且每面正对面的孔洞大小必定不同。如将小洞转向自己,对面为大洞,并拿在眼前调整远近,则可让两个圆洞在视野中重叠。


某网络主播以十二面体复制品演示测距原理

此时在从重叠的圆洞中观察一个既知尺寸的物件,物件影象如能正好放进洞里,那么观察者与物件之间便肯定相隔一段固定距离。十二面体共有六组这样的孔洞两两相对,即可测量出六段事先定好的距离。


图解:将眼睛(Eye)、较近孔洞(Near α’)、与对面孔洞(Opposite α)对齐在特定位置,视野中两洞大小会变得一样,可借由合像效果(Coincidence)测量远近。位于远方的罗马军旗雕饰因已制式化,顶端(G)与底部(H)的间距便已既知,譬如为一米。能从头至底看见整件雕饰,就表示“一米高的物体在这个距离正好能放入两洞重叠的视野”。铸造十二面体时事先调整每组孔洞的直径,便能以六种设定观测同样大小的雕饰,测得六段不同距离。

这实在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推论。罗马又是善于大型建筑的文明,必有其精准丈量之法,此说听来便甚有道理。但考古学界却未尽信此说,因为至今发现每个十二面体上的孔洞直径都是不同的,随意挑选一个面体A与面体B相较,A可测量的六段距离就与B的六段完全不同。如果是个常用的丈量器具,那么测量的距离也应制式化,不该如此混杂。而且十二面体上从未刻有任何数字标示,作为一个测距仪使用十分不便,每组孔洞所适用的距离都得暗记于心,并不合理。

高水平的理论讲不通,便有人走另一个极端,做出简单粗暴的解释,认为十二面体其实就是个十二面的骰子,作为赌博或占卜之用。游戏、算命乃日常琐碎事,古往细则早已不可考,故此也不用对十二面体的奇形怪状多做解释。

但即便如此,没有标记这点也仍然很奇怪。因为每个平面的孔洞由大至小共有12个尺寸,逐渐变化的直径差异并不明显,无标记的话难以一眼判定掷骰结果。罗马时期又已发现许多确定为十二面骰的文物,其中用于博弈的骰子会刻以数字、占卜者则刻以黄道十二宫,且个个均为实心,和内部中空又不刻字的十二面体差别很大。


占卜用的十二面骰,可见刻有天枰(LIBRA)、双鱼(PISCES)、水瓶(AQVARIVS)、天蝎(SCORPIO)等星座的拉丁文。

再有一说,认为此物是用来编织布料或金属饰品的工具。网路上还有人以3D打印的十二面体直接示范,果然可将丝线或铁丝经由不同大小的孔洞编串起来,每个角落突起的小圆球则是用来缠绕固定线材。

可是如果用于织布,表面就应该残留细微的布料纤维,用于加工金饰则应产生磨损,但目前出土的罗马十二面体却皆无这等痕迹,都是保存良好、未经磨损的状态。十二面体又大多为青铜所制,再加上结构复杂,不易铸造,作为生产手工艺品的工具看似太过昂贵。罗马人也不是没有其他更便宜、简单的编织工法,此说便也不太可信。



欧美网友尝试以十二面体编织衣物和饰品。

又有人以“昂贵”、“不易制作”、“保存良好”这些特质推敲,提出十二面体可能是在青铜铸造师之间的一种职业认证。能独立完成一个精致的十二面体,就表示此人功夫到家,可从学徒身份毕业。内部中空、各面等边、孔洞圆径不一、边角又突出小球等等,都是为了考验手艺而刻意做出的要求,唯一意义只是增加制作难度。此说乍听亦似有理,但十二面体上却从未刻有任何人名或标记,如何作为认证使用?若被盗窃或遗失,岂不谁人都可假扮为铸铜老手?

证照之说不合情理,便有人回归较为简单的解释,认为十二面体是个造型特殊的蜡烛台,不同大小的孔洞则是用来插不同粗细的蜡烛。可是十二面体面面有洞,蜡烛粗细如不选得刚好,自上方的大洞插入后就可能从底下对应面的小洞掉出,融化的蜡也会经由底部的洞而到处流渗,完全不如普通的蜡烛台或油灯好用。

诸说皆不得为解,打不破十二面体的神秘,人们便愈加不甘,更复设想用途。或以为军事武器计算抛物射程之仪器,或以为计时之日晷,却皆与先前测距仪之说一样,因无刻度标记、每个个体孔洞大小不一致而不可信。还有人认为是拿在手里把玩之物,无实际用途,但文物表面又没有经常被人翻弄的痕迹。又有人说是检查钱币大小的工具,以确认金银等贵币未被削边偷料,但又无法解释直径特小的孔洞。

最后有人从古代神秘学的观点分析,推断十二面体或许是宗教仪式用的器物。罗马人很多知识都承袭自希腊,而古希腊人则没有神学、哲学、数学的区分,认为这些科目都是在追求一样的知识与真理。几何学现在明显是数学的一环,当时则被赋予更玄幻的意义,有点类似中国阴阳五行之说。


正四面、六面、八面、十二面、二十面体被称为“柏拉图立体”(Platonic solids),因为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这些形状隐含着特殊意义,可用来解释自然界的现象与规律。

希腊人尤其着迷于等边平面组成的正多面体,认为可从这些形状中推敲出各种自然元素的本质。譬如由四个正三角形组成的正四面体,便象征“火”这个元素,因为被火烧到会感觉刺痛,恰如正四面体的尖角刺人亦痛。正六面体(也就是六个正方形组成的立方体)则象征“土”,因为土可堆叠,而立方体也正好是最容易堆叠的。正八面体(八个正三角形组成)象征“空气”,因为空气最无法捉摸,而这个形体也最容易转动或失去平衡。正二十面体(20个正三角形组成)象征“水”,因为水可呈现任何形状,古希腊人认为水是由无数极细小的圆球组成,而正二十面体则是最接近圆形的正多面体。

至于正十二面体,则最为重要而神圣,象征了整个宇宙的运行。柏拉圖就认为诸神是根据正十二面体的几何规律来整理天上的星座、日月的循环、以及行星的走向。于是正十二面体就成了最为玄妙、最接近神明的几何体,并在罗马时期成为受人膜拜之物,因此出土的十二面体多以贵重的青铜精心制作,又因慎重保存而一概不见磨损。


除宗教玄学之外,柏拉图立体很长时间也被认定带有科学意义。天文学家开普勒(Johannes Kepler)于1596年提出的太阳系模型,便以柏拉图立体解释各种天体运行,模型核心部分可见一个正十二面体。

在科学与神秘学经常重叠的古代,这种将几何图形神圣化的信仰一度相当流行。又由于是从希腊传至罗马,信徒最多之处便是前者所在的巴尔干半岛南端以及后者所在的意大利半岛。然而十二面体却不曾在这些地方出土,反而大量发掘于法国和英国南部一带。这些区域在被纳入罗马帝国前皆为北方蛮人所居,并非古希腊文化的盛行地,搬出柏拉图来解释当地的文物,便似乎有所牵强。

总之话说到底,十二面体就是一个搔破脑袋也解不开的迷。或许有一天它会像中国商周时期的弓形器,终于令人恍然大悟,但更大可能会像三星堆里不知该怎么摆放的铜人身形牌,永远无法知其用途。只不过古蜀国的人形牌就被发现了一件,十二面体则在欧洲出土超过百件,过去必属常见之物,乃令人不愿放弃揣摩。

西方的专家和业余爱好者们及至此时此刻,仍对此物体争论不休,不论网路闲谈或学术刊物都屡屡传出新说法。若是将一个古罗马人穿越至现代,见到人们对此寻常物件百思不得其解,大概会觉得很好笑吧。生于现代的我们亦只可承认无知,尽量思索些合理的推论,但求别像“神秘汽车旅馆”里的未来人一样,误将便器认作头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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